李弈在長安鬧市偶遇朱令月、并警告會取命一事隔日就傳了鄭太后的耳中。
此時, 鄭太后正在疑朱晏亭出乎意料的沉默。
冷笑道:“原來是把手出了未央宮”
慮及李弈本就一武夫,倘若豁了命不要, 意氣之下私斗殺人, 豈不壞了大事?
鄭太后手書一封與任職郎的長亭侯鄭安,命他盯著緹騎的向,絕不可輕忽。
鄭安接到信后, 為這事焦頭爛額,他并不像執金吾一樣能以巡查之名提攜數騎招搖過市。
又制于長安城對家丁、私兵、武的森嚴控制。
思來想去,只得用最笨的法子——花錢雇人盯梢。
婚禮之前, 從朱雀門到玄武門, 鄭府到朱府之間的大道和坊間, 凡玄甲緹騎巡查經過之時,便有耳目接的向。
朱令月也收到太后的嚴令不許踏出家門,在院落之中遠遠聽到墻外馬蹄之聲都會回到屋中躲起來。
鄭府風聲鶴唳,朱令月提心吊膽,戰戰兢兢,頗有朝不保夕之,只恨吉日尚有半月, 不能早日完婚。
李弈故意一般,也不坐府治事, 以悉長安為由, 日日親自帶甲巡查,腰佩長刀,鞍掛鐵弓,壺盈箭矢, 每每似有意似無意的繞道于鄭府門前。
這一行為嚇得是鄭安就親自跑了三趟。
第三次, 他不了, 在坊前攔截了李弈,好說歹說拉去喝酒。
鄭安是兩朝元老,在京城軍中頗有威,他苦苦相勸,李弈也推拒不得。
兩人在極樂坊找了個酒樓雅間,鄭安喝得酩酊大醉,滿腹委屈朝他傾吐,道本來相位應該是他,也不到鄭沅這個草包,以至于他堂堂一個實打實軍功獲封的長亭侯,如今淪落到保護小子。
鄭安滿面虬髯微抖沾上些酒,趁著無人,借著酒勁,語重心長道:“李弈,結兩姓之好是好事,你、你不要不懂事。”
李弈笑道:“君侯你姓鄭、那子姓朱、我姓李。你們結兩姓之好,與我何干?”
鄭安哂笑:“你是皇后的人,皇后是那位的人。”他指一指頭頂:“你也就是那位的人。怎麼,你是瞧不起鄭家,攀不上這個親戚?非得從中作梗?還是皇后殿下指派你的。”
鄭安軍旅出,快言快語,李弈應答如流。
“是私仇,君侯到章華去問,那子的父親與我之間有深仇。”
“你怎麼如此意氣,你正是紅人,大好前途,為了個衰子白白葬送?”
“人活一口氣。苦得,窩囊氣不得。”李弈滿飲大口酒,眉梢飛酒意,醉目睨他:“我自有主張,君侯不必再勸了。”
鄭安一怒之下,將酒樽一放,紅著眼睛吹胡子瞪眼:“你就是不懂事。你睜開眼睛看看,李將軍,大勢已定!”木箸擊得桌案啪啪直響:”鄭沅那草包已經是樹大招風惹人怨。萬一我家有個什麼,多的是人拼著命也要把皇后拉下馬,你不幫著我,還盡添。”
“是嗎?”李弈笑著看他,喃喃了一句:"大勢已定?"
鄭安篤定的,重復道:“大勢已定!”
……
鄭安與李弈剖心掏腹談完的第二日,李弈依舊弓馬齊備、照常去鄭家門口虎視眈眈,氣的鄭安直罵娘,卻也只得依舊人盯梢,別無二話。
……
鄭太后的目放在李弈那里的時候。
朱晏亭出人意料的安靜。
婚期之前的整整一個月,自吳若阿獲封以后、未央宮無大事,諸夫人各安其命,每日需呈皇后本人決斷的文書寥寥無幾。
朱晏亭每日最大的事就是向太后晨省,而后晚間偶爾侍奉齊凌。
長日無聊,在六博以后,又染上了黑白對弈的癮,聞鄭韶是“河東圣手”、弈無雙,經常召來討教。
浮香幽幽,宮點點,棋罷指涼,一坐便是一個下午。
連鄭韶都看不過去了,有日小心翼翼、旁敲側擊的提醒道:“殿下就……聽之任之了麼?”
朱晏亭低頭專注的看著棋盤,落了一子,手指按在棋面上:“你說的是什麼?”
鄭韶輕吸了口氣,道:“既然不喜歡,為何不想辦法?”
朱晏亭沒看,微微一笑,取涼茶呷了一口:“你是來刺探軍的?”
鄭韶沉默良久,捻起一子,“嗒”的一聲輕輕放在玉盤上,用自承訓,總是溫溫的聲音慢慢道:“我自就生在鄭家,我爹爹是太后殿下的庶弟,好多年前就過世了。伯父伯母教養我長大,送我進宮,為了謀求為家里說話的位置。”
說話間,朱晏亭落了一子,鄭韶又撿起一粒子,冰涼棋子在額頭上反復的著,徐徐又道:“我這些時日常常在想,我是究竟是鄭氏、還是鄭韶。我有沒有一日為了自己活過。”
“我是鄭氏,所以想問殿下有沒有什麼打算。我也是鄭韶,想勸殿下,既然不喜歡,就想想辦法。”
說話之間,果決下子,一招殺招,徹底將朱晏亭東南一角封死。
眼見棋面兵敗如山倒,朱晏亭頹然嘆了口氣,撂下棋子。
“你真是個奇怪的子,世上怎麼會有對弈這樣厲害的人。”
鄭韶笑道:“陛下也輸過呢——先時,我故意輸給陛下,他嘲我浪得虛名,后來我便連贏了他四五局。陛下鐵青著臉就走了。那是我唯一一次侍寢,為了這事太后罵了我三天。”
“不下了。”朱晏亭一袖拂棋子、撥棋盤,黑白混雜一。
“大勢已定了,還下什麼。”
而后,再也沒有傳過鄭韶,只自己對著棋譜練習,鄭韶也沒有刻意接近,二人依舊如前,唯上下之分,不近不疏。
……
未央宮外,大紅的彩綢、紅燈像見風便長的野草葛蔓,纏上樓頭,掛在瓦下,張燈結彩。
鄭家的喜餅車,載著玩雜耍的舞伎拋著餅和錢,穿過大街小巷。
未央宮,秋風漸涼,滄池之水愈發清澈。
這日政務不多,齊凌將上表奏疏等看過一半,便令曹舒攜上另一半,往椒房殿去。
朱晏亭著神還好,作家常裝扮,淺施黛,烏云盤作飛仙髻,手挽一輕帔,一手握卷,一手捻棋子。
燈火明煌,大殿里安靜極了,除了書卷翻的批之聲,便是棋子敲盤的滴答之聲。
至夜深,朱晏亭有些困倦,伏在棋盤上淺寐。
驀然一道影投來。
齊凌不知何時離案靠近,奪過的書卷,將按在棋盤上親昵了一通。
朱晏亭將睡將醒,手撐著棋盤,指間通紅,關節泛白,呼吸逐漸急促,手被的棋子磕到,吃痛輕了一口氣。
齊凌朝后直起,一臂圈在纖細腰間。
“阿姊困了先去休息,不必久侯。”
朱晏亭被他親得鬢發微,胭脂橫暈,卻沒有像尋常一樣立即避開,目微瞇,肘撐他膝,若無骨一般枕到了他臂彎之間。
曾于丹鸞臺上訓,,傾一枕便有些儀態萬方的姿態。
這一出人臥膝,齊凌正坐抬膝低臂承托,配合得姿態稔,只是低頭見懷里的是,便忍不住笑了一聲。
他一笑,朱晏亭頓覺惱,腮飛紅暈,要從他臂間掙出來。
齊凌忍笑斂容,端然正坐,箍著后腰:“阿姊請講。”
朱晏亭抬著頭,面上無甚表:“……陛下都知道了,妾還說什麼。”
齊凌遲疑了一下,一指輕輕抹面上還沒有散盡的紅暈,思考這張明艷無儔的臉為何作邀寵獻之態會這樣奇怪。
“朕什麼都不知道,……皇后請講。”
朱晏亭別開了臉,再轉回時,長眉之下目凜凜,微微負氣:“妾想給平侯求個,陛下愿不愿意給。”
齊凌點點頭,滿口應承:“散騎常侍好不好?”
朱晏亭眼里閃過震驚之。
將震驚全然收眼底,齊凌角含微笑,低著頭,輕輕道:“朕估著,是朕該出了,故常枕戈待旦,夙興夜寐,而待調令。
“阿姊做的局,朕亦甘為局中子。”
一模一樣的話,說過,再度從他口里說了出來。
朱晏亭睜大眼睛,渾一震,不愿去看他的眼睛,只著大殿椒壁上繁復纏的云紋愣神。
齊凌解了的發簪,滿瀑青逶迤而下,鋪滿膝頭。
耳畔的氣息轉熾,眉心微蹙,閉上了眼睛,掌心還抓著一粒磕的玉子,五指松開,那子便輕輕掉到了地上。
抬起那手,臂上玉環叮叮相捧,輕輕環住了他,微微笑道:“什麼都瞞不過陛下。”
……
第二天晨省的時候,齊凌把朱晏亭給朱恪求的事向鄭太后提了一句。
鄭太后正為李弈的事焦頭爛額,聽這話只當皇后是接了這個局面,欣然點頭應允:“茂兒向我提過,再如何也是皇親國戚,早就該給他加進爵。皇帝也該申斥一下執金吾,莫讓他行事太出格。”
齊凌笑道:“就算到了廷尉署,也是論跡不論心,他巡查街巷何錯之有,朕喚他來申斥一頓申斥什麼?累壞了馬?”
鄭太后啞口無言。
齊凌這日朝會之后,單獨留下丞相、史大夫、大將軍等數人議事。
丞相遞給他一些員調的安排,說是朝上會同諸卿共定。
齊凌掃一眼上面過半數的鄭家和鄭家姻親門生,冷笑了一聲,掩卷放在了案頭。
鄭沅聞聲心里一驚,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
見他面上半點怒容也沒有,反而笑道:“舅舅把自己的人都安排完了?”
鄭沅背后激靈靈汗直豎,忙道:“陛下?臣……臣絕不敢、臣任人……”一句“任人唯才”沒有說完,便被皇帝中截打斷了。
“這幾個——”他提起筆作出標識,引朱批橫肆劃掉三分之一。
抬起頭:“不準。”,笑著:“舅舅,也留幾個位置給朕吧?”
這反應大大超出了鄭沅的預料,幾位上卿也面面相覷。
鄭沅滿面漲紅,不知該解釋,還是該順著他的話說下去。
好在史大夫出來打了個岔,將話岔了一邊去,才沒讓丞相太尷尬。
議事結束以后,諸人都散了,皇帝單獨留下他一個,還真的寫了一個名單,給了鄭沅,特別叮囑,前散騎常侍需及早任命。
鄭沅看上面寫的朱恪的名字,心里亮堂,會意去了。
……
這一批任命當中,朱恪的是最早下來的,張布天下。
朱恪大喜過,連掃險些喪賊手的頹喪,使人通知章華的蘭夫人收拾家私上京,呼朋喚友,擺酒相慶,好不春風得意。
朱家喜事連連,又有添鮮花灼錦之樂事。
因朱恪是前散騎常侍,屬皇帝親衛,故籍冊快馬加鞭,從章華郡調至了長安,過史臺。
就在他籍冊調至史臺審查的第二天。
一封措辭嚴厲、指責朱恪的彈劾從史臺發出,宣于朝會,一言激起千層浪。
其中鋒芒突出的指出了朱恪兩宗大罪——
罪責之一,在與明貞太主婚期,太主未歿時與家奴私通,犯下通之罪,按本朝律法當徒城旦兩年,他未曾服刑,便是戴罪刑徒之,竟以刑徒之爵,屬欺君大不敬。
罪責之二,串通章華郡守吳儷,私改籍冊避罰,證據便是前些日子昭告天下的指婚圣旨。圣旨上朱令月的年齡是十六歲,而籍冊中還留著十三歲,沒來得及改過來,正是他罪名的鐵證。
史臺那個在“丹砂”事件中被老史按下手腕的青年史再次執筆,未經史中丞、大夫的審議,直接在朝上彈劾,直達圣聽,宣之天下。
青年史言辭懇切,擲地有聲:“移風易俗,教化萬民,以正理綱,善莫大焉。毀人倫、敗人綱,禮樂崩壞之始也。臣請陛下旨徹查。”
百喧騰。
“丞相如何看?”皇帝問詢。
鄭沅位列百之前,沉默良久,方道:“平侯曾尚明貞太主,又是皇后殿下親父,臣以為,當罷黜職,暫留爵位,過責可追,但事涉事,當請宗正寺與大長秋協同查辦。”
鄭沅提議當作家事來辦,群臣中多頷首微應和者。
皇帝卻轉頭問廷尉:”張卿以為呢?“
廷尉張紹振袍出列,斬釘截鐵道:“若依史臺彈劾的罪名,平侯已犯國律,既國法,自當由臣來辦,若因平侯是國丈就著宗正寺輕查,必令法度廢弛,人心不安。”
依然應和者眾。
……
朝堂上的議事,消息很快傳至長信宮,鄭太后心頭涼了一大半,下詔令朱晏亭來見,宮人很快去而復返,說皇后不在椒房殿。
朱晏亭踏未央前殿之時,群臣還在各執一詞,鄭沅執意要顧全皇后面,廷尉張紹卻堅持應當以國法為先。
直至監通報:“皇后殿下到。”
殿肅然一寂,眾臣執禮。
這是自大婚接群臣朝賀以來,皇后第一次出現在未央前殿群臣之前。
著文繡禮服,紺皂裳,發耀桂枝,表華藻,被蘭澤,姿粲皪,令人不敢視。
皇后緩步行過大殿,立丞相之前幾步,不再近。
躬向齊凌行禮:“請陛下恕妾不宣而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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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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