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離宮, 夜幕如海,燈盞如星, 星簇河, 其上與天接。
眼是一派熱熱鬧鬧的景象,卻浸泡在鳥啼也不聞的安靜里,行于其中, 繁燈繞,薄寒侵骨。
這是最重、夜最寒的子時。
每天晚上,中書謁者令曹舒和羽林中郎將劉之都會見一面。這個規矩是從三日前, 皇帝傷勢急轉直下開始的, 兩人都心照不宣。
這日, 劉之見面便道:“闊別一日,曹公高壽啊。”
曹舒聽他揶揄,反擊道:“我鞠躬圣前,乃牛馬走活,公侍立刀林,錐立劍鋒,能周完好, 亦是多福多壽,不遑多讓。”
劉之忙自謙道:“阿公在前耳濡目染, 手執筆印, 重逾千鈞,中吐納,皆是雷霆,我一介武夫何以與公并立, 實在慚愧。”
曹舒納罕, 但他心中雜事煩擾, 無暇細問。
寒暄兩句,知道此人還健在,便要告辭。
劉之卻不他走,出聲喚住了他:“中書令,你知道這世上最堅固的一堵墻是什麼嗎?”
“我愚鈍,不知。”
“自然是羽林軍。”劉之自答,又問:“阿公以為,這堵墻之所以堅固,是因為一年一選,一月一擢,選出的銳中的銳麼?”
“若不是,是什麼呢?。”
“是郎們生死家都只系于今上,同昌共敗。”劉之嘿嘿一笑,刀端指地,森然道:“做得好,是大將軍。做不好,就是這個臺階之下的白骨。”
他話說得骨,曹舒不喜:“將軍恐是連日勞累,應當稟告祿勛,換人來替一替。”
提到祿勛這個頂頭上司,劉之神微凜,對曹舒提議大是不屑一顧:“你去請旨,讓陛下換了我。”見曹舒明顯噎了一下的神,忙道:“我忘了,阿公現在也見不到陛下。……那你在中做什麼呢?”
這一問,把曹舒問愣了。
巍巍,貂蟬冠下,飄兩三絮白鬢,似夜風都能把他吹倒。
他眼眸微閃,似笑非笑“劉將軍,你到底想說什麼?”
劉之輕聲道:“我想說,這世上最堅固的一堵墻,有了一條隙之后就會全部崩塌。”
“你是指……”
“椒房殿的人,今日一日之間出了三回,全都是拿著陛下的符令,我不得不放行。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曹舒默然無言。
劉之冷冷道:“意味著這堵墻對形同虛設,意味著我們默認,皇后就是陛下。”
直白的話最是刺耳,曹舒蠕,沒能反駁。
“你我都心知肚明,陛下的傷勢,現在絕無可能下符令,皇后分明在挾天子以掌中。他日回看,你我就是犯下這等彌天大罪的爪牙,你我全副家,幾百口人,就綁在這一個子和呱呱啼哭的嬰兒上了……曹阿公,瘋了,我沒瘋,你瘋了嗎?”
曹舒面上又籠了一層灰白,朱晏亭明擺著想將他們二人綁上大船。
如今的桂宮,已如風雨飄搖下的一葉孤舟。
他閉上眼。
“你要對付?”
劉之不說話。
“是陛下心上的人。”曹舒說:“死了,你我全家也得陪葬。”
“阿公糊涂了,何用你我手,不是有個現的等著現眼嗎?”
曹舒似被一道森冷的鞭子打中了背脊,在激靈的冷意中豁地睜目,正看見劉之臉上一抹神莫測的笑容。
“甚至都不需要阿公面,只要你手底下的太監暗示一二,他們就會彈起來。”
這是驅狼吞虎、火中取栗的勾當,曹舒牙咬得的,死死盯著他,促道。
“會不會弄巧拙?你有把握控制住局面嗎?”
劉之沉片刻,如實回答:“沒有把握。”
他目從曹舒布滿褶子疲憊的臉,轉向高聳云的宮樓,輕聲道“我多希現在回到戰場上,殺一個人就取一個頭顱換軍功,殺不了,就把我的頭顱送出去,也強過現在,提著滿門上下的命,對著一個著哥哥駕崩的弟弟,一個掌控著丈夫病榻的妻子。……可我們已經在此了,還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嗎?”
夜幕深深籠著巍峨宮臺,黑云沉沉,回答他的只有從屋頂和屋頂之間穿過的風聲。
……
嬰孩的啼哭打破了桂宮永夜一般的寂靜,如病貓夜啼,聲音嘶啞,上氣不接下氣。朱晏亭沐浴過后頭發也未束,趕來時著簡素鬢發蓬,母張氏一時沒認出來,見手來接,尚楞楞的,抱著皇太子護在懷里退了兩步,道:“來人。”
左右無人上前,到有異才仔細打量,駭然出聲:“皇后殿下?”
朱晏亭一雙眼睛只牢牢凝在太子上,只唯恐驚訝之下手不穩,匆匆將其接懷里,摟在前安。
“不是說這兩日好多了嗎,怎麼忽然又夜啼起來?”
張氏回道:“是驚夢了,數月里常常如此,比起往日是好的……”
朱晏亭哄了半晌,低頭一看太子雙眼腫得桃一樣,含含糊糊著“阿母”,再那句“比起往日是好的”,心中一陣揪疼。
“難道沒點法子?就看他哭著不?”
母從他床里拿出來一個蠟像子,已被玩得沾上臟污,溜溜包了層漿:“陛下有時天沒黑就把文書帶過來,有時到鳴時又在這里更,耐起來,連哄到三更也是有的。寵得這一歲孩兒,醒來就沒有不見人的時候。慣了習,見不到人就干啼,啼久哭,妾也不好哄。”將蠟子遞過去,哀哀看向太子通紅筋脹的面,忍不住就著朱晏亭懷抱給他拭額上憋出的汗水,垂淚道:“這是許久不見他父皇,把他傷心得。可憐這中森嚴,太子殿下咿呀學語時,又沒學,想說什麼話,也說不出……”
朱晏亭聽得怔了。
母覺察失言,慌忙道:“妾有罪。”
朱晏亭將臉上他涼的流淚之頰:“要有罪,也是我這個作母親的有罪。”
歲余的稚,未悉知人事,在誰邊便與誰最親。
椒房殿時,也曾妒忌太子更喜與母在一,幸而母子天,太子最依賴的還是。
然而分別才短短數月,先前同他最陌生的齊凌不知何時也了兒所賴所靠。
恍然察覺時日更替如此之速,于而言最漫長的數月時,竟也是齊昱呱呱落地以來的小半人生。
再想今時今日之勢,倘若有萬一,也不知在往后太子心中,會不會尚有此時此景此幕,尚有這個生母一席之地。
朱晏亭低頭挨著他默然流淚,分不清是臉上還是太子臉上的眼淚,冰涼一灘在他頰。
鸞刀進門來時,正看見抱著太子歪在坐榻上,孩子哭累已經挽著脖子睡著了,還僵著一也不。
鸞刀想喚母,朱晏亭比手勢制止了。
輕輕道:“讓我再和昱兒待一會兒。”
鸞刀心中不忍,傾靠近,悄聲道:“殿下,不如再晚兩天,不急一時。”
朱晏亭搖搖頭:“我沒有時間了。”
鸞刀不甚解,卻見咬牙將太子放開,手臂抖著,放了鸞刀懷里。鸞刀將他抱著,轉過一道屏風,又往外走,外面母接了,奇道:“這不是小殿下弄丟的那顆珠子嗎?”
然后是鸞刀的聲音:“這是陛下佩刀上的白珠鮫,落在椒房殿了,我才去取來。”
母“咦”了聲,便沒了聲響。
……
是夜,月上中天。
從舞長公主府邸可以遠遠見渭水之的館臺樓榭。
此時大門閉,府上燭臺高懸,月從軒廊邊緣下來。
府眾見齊湄上染,白馬鬃染打縷,慌作一團。
糾集要去請宗正在公主府設的長公主家令,被齊湄喝止。
侍攙扶,齊湄抬腳要進屋時,發現角拉扯,低眉去看,是像麻袋一樣從馬上被扔下來的朱令月扯著的子。
滿面塵土,腕上伶仃瘦骨直打,里喃喃不停:“謝殿下……謝殿下。”
齊湄眉頭微皺,掣起馬鞭,看到裾沾污,最終沒有下去。
踢開手,往前走,如水的從朱令月手里流過,朱令月低聲道:“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今日殿下的恩德。”
齊湄長眉微挑,轉頭深深打量了一眼,冷笑:“誰需要螻蟻的恩戴德?”
朱令月半張臉臥在土上,還著,兀自的發抖,裾。
齊湄心生厭惡,皺起眉頭:“扶下去,關起來,別讓死。”往里走:“速速傳信,周棠來見孤。”
齊湄口中的“周棠”是夜半時分到來的,一襲青袍,面容白凈,雖是男子,但卻著一口刺耳的雌聲,舉止輕浮傲慢,公主府從引路通報的仆從到陪侍的侍,沒有一個見他不皺眉。
但齊湄待他卻如上賓,在廳外親迎。
至無人,問他:“中現在到底是什麼況?”
周棠以手遮口,輕輕道:“陛下多日不見人了,或許并不在長安也未知……奴婢也是剛剛得到的消息……眾人都以為是中書謁者令曹舒曹翁、后將軍趙睿、中郎將劉之。實則也有可能是,皇后殿下。”
齊湄面煞白如紙:“不是在未央宮嗎?”
“闖宮了。”
齊湄悚然而驚。
“這不是……謀反嗎?這麼大的事,為何宮外一點風聲也沒有?羽林郎何用?中書臺是擺設?那麼大能耐一手遮天了?”齊湄聲音都了,每問一句,背上都添一層涼,面上逐漸的,蒼白得出死青來。
“皇后一人的明殿,說是奉詔,名頭上是過得去的。就是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矯詔。”周清目一閃,快速埋下頭:“奴婢其實也……不知是控制了曹劉等人,還是曹劉二人控制了他。”
齊湄再度駭然:“……就一個人?”
“就一個人。”
“瘋了。”齊湄喃喃著重復了幾遍,來回踱步,撞倒一扇香屏,未覺疼痛,到肩頭的傷,撕裂傷口沁出來,還恍若未覺,步履凌走走停停。
“曹舒和劉之難道是廢……”
腦中重復多遍不可能,但對朱晏亭發自心底的懼怕還是讓聲問出:“你告訴我,到底誰在控制中?”
周棠沉默了好一會兒,一張雌白面皮半落下,神忽然神起來:“鼎峙之勢,強弱世殊時異……究竟是誰來當家,這句話,也要問一問殿下自己。”
齊湄覺察到滿口的腥味,手一拭,竟不知何時咬破了。
靜靜著周棠,周棠也著。
齊湄自言自語道:“我舅舅一家已經準備把我賣了。”
周棠是從前從長樂宮出來的監,因還有些門道,故專門盯著桂宮,同宮里人聯絡,不知此節,聽得云里霧里。
見齊湄神愈發癲狂。
“如今,我人也殺不,反要損兵折將……難道就此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喃喃自問:“怪我太過仁慈,只想除去那傖人荊蠻,沒料到那位這麼護他。既然如此,就不能怪我……”
周棠雖仍舊不明白滿口傖人、荊蠻在說誰,但話里的意思讓他遂意,應承不止。
齊湄倏的盯住他:“你說,能矯詔進桂宮,孤為何不能思兄心切,探圣上?”
周棠錯愕,沒有多想,忙不迭點頭:“是,是,是,殿下慧明。”
……
翌日,丞相鄭沅依詔進宮覲見。
他出門前,特意從后院將宿醉的兒子鄭無傷喚醒,道:“我想了法子,把你換到朱雀門去當差,調令今日就下來,你起來即刻去上任,不要拖延。”
鄭無傷不悅:“我豈能是看門之輩,我今日還要喚上兩三個游俠兒,越墻去宰了徐令月那□□。”
“讓你去你就去!”鄭沅怒道:“不事的鈍東西,一箭殺個奴也能偏,還起這些囂,沒得丟人。如今我們是親皇后的人,不作起先舞那些勾當了,你莫要輕舉妄。”
鄭無傷不解:“那我還去守什麼朱雀門?”
鄭沅冷笑道:“我等,護送太子登基。”
*
作者有話要說:
從年前、省兩會、冬奧會、全國兩會一直值班到今天,期間春節都沒得休,今天全國兩會閉幕,終于能空更新一章了。下一章最遲下周一,很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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