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明宗傾覆那日,東域下了百年來最大的一場雪。
妖尊發兵東域,不過短短數月間,東域三州先后淪陷,唯有為蒼棲州第一大派的鏡明宗還不曾匍匐在腳下。
鏡明宗以鏡花島為中心,其外九島嶼環繞,相互拱衛。如今外各制盡數開啟,退守此地的各派修士來往巡查,守衛可謂森嚴至極。
天邊一片灰白之,沉云藹藹,像是有一場風雨醞釀著將要到來。遠暗的湖水翻涌,忽而憑空掀起數丈高的巨浪,萬千妖族踏水而來,聲勢浩。
見此景,鏡明宗眾人都不由生出深刻畏懼。妖族來勢洶洶,即便有鏡明宗的制相護,他們又能在這千萬妖族的圍攻之下撐過幾日?
城樓之上,被眾人擁簇在最前方的青年姿容清絕,他著一玄,肩頭深灰大氅上繡著振翅飛的鶴。
容玦低頭,玄角在高寒風中獵獵作響,此刻,他的眼神不由帶著幾分沉凝。
天邊驟然響起一聲龍,眾人不由循聲看去,只見數條黑蛟拉著車輦自云后而出,車外垂下的薄紗如縹緲霧氣,掩住了車中子的相貌,人一時看不真切。
“妖尊……”容玦后傳來一聲低呼,哪怕沒有看清車中人的相貌,但有黑蛟馭車,已經足夠讓人猜出的份。
在車輦出現之時,下方湖面異變陡生。兩石柱驟然自湖底升起,其上雕刻著仰天咆哮的猙獰異,煞氣驚人。
而在石柱之上,赫然鎖著兩名形纖弱的白子。
容玦在看清兩人容的那一刻,不由瞳孔微。耳畔有風聲呼嘯,他抿著,將忍不住握拳的右手藏進袖中。
“容家主……”旁相識之人猶豫地看向他,言又止。
在眾多同又憐憫的目下,容玦面上不曾顯毫異,藏進袖中的指尖卻已經因為用力過度而有些泛白。這石柱上的人,一個是他的妹妹,另一個,則是他心中摯。
太上葳蕤并非這兩者之一,把容玦生命中最重要的兩人掛上石柱的,倒是。
車輦落下,風揚起薄紗,天之下,面上蛇鱗閃著冰冷暗芒。千萬妖族齊齊躬,無論修為高低,在面前都表出臣服之態。
妖尊,太上葳蕤——
容玦遙遙向天邊去,心中復雜難言。
他從沒有想過,他們還會再見。
更不曾想到再見之時,會是如今這般局面。
太上葳蕤靠坐在車中,神卻只見一片漠然。微微抬指,石柱周遭靈氣凝數道風刃,盡數落在毫無反抗之力的兩名修上。兩人悶哼一聲,卻是咬了牙關不曾呼痛。
鮮染紅了,又墜湖中,引得惡蛟蠢蠢。
若非忌憚太上葳蕤所在,他們早已控制不住心中垂涎,將這兩名修為不俗的人族撕咬分食。
空中不知何時飄起了雪,雪花紛紛揚揚落下,盡數化在湖中。
見了這一幕,便是容玦素來冷靜自持,也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步。
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他又怎麼可能目睹們此苦厄無于衷。
他旁中年男子心中暗道不妙,如今這石柱上鎖的乃是容玦至親之人,妖尊若是借二人命要挾解除鏡明宗護衛制,誰知容玦會作何選擇?
一旦失了制保護,他們這些人在妖尊面前豈不如豬羊一樣任其宰割?
東域修士若有人能是太上葳蕤的對手,便不會節節敗退。如今除了退避鏡明宗的數千修士外,東域各大勢力已然盡數歸順妖尊。
“太上葳蕤,你以為容家主會你威脅嗎?!如他這般深明大義之人,絕不會為了一己之私葬送無數同道命!”中年男人上前一步,義正辭嚴道。
他這番話一出口,卻是將容玦高高架了起來。
容玦轉頭冷冷地看了一眼將話說得冠冕堂皇的中年男人,終究沒說什麼。他的目移向湖上,雙眸深沉,人難窺其中緒。
所謂的名門正道中,卻多是這樣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太上葳蕤勾了勾角,邊揚起一個不見什麼溫度的微笑。
“本尊要鏡明宗,何須這等手段。”的聲音落在風雪中,讓人覺出相同的冰冷,“今日本尊來此,是念在舊日誼,為容家主送一份厚禮。”
妖尊竟然與容氏家主相識?!
聽了這句話,鏡明宗的人族修士俱是一驚,目不由在容玦與太上葳蕤之間逡巡,帶著幾分驚疑不定。
容家主怎麼會和妖尊相識?他們又是什麼關系?
不過太上葳蕤卻無意為他們解,在一片冰冷的安靜中,再次開口:“聽聞凡人若是國破,常有殉國一說。”
“如今鏡明宗傾覆,總該也有幾人寧死不屈,才好全了蒼棲州第一宗門的氣節才是。”太上葳蕤抬眸,眼中帶著幾分漫不經心。“不過今日故地重游,本尊也不好立時大開殺戒,便請容家主在這兩人中,擇一人為鏡明宗殉葬吧。”
話音落下,容玦僵立在原地,腦中有一瞬空白。
他旁眾人面難掩復雜,原來容家主與妖尊之間,竟是有舊仇。
見他久久不語,太上葳蕤笑了一聲:“容家主若是選不出,不如本尊就將這兩人都賞給黑蛟做食可好?”
隨著話音落下,周圍數條惡蛟俱都興起來,討好地向擺尾。這些黑蛟分明都有化神修為,但在太上葳蕤面前,卻是十分馴服。
漫天風雪呼嘯卷落,雪下得愈發急了,凜冽寒意順著呼吸落肺腑,讓人徹骨生寒。
遠蒼青的山巔覆了皚皚白雪,雪好像映明了南邊晦暗不明的天。
容玦看向被困在石柱上的兩名修,目相對之時,心下也只余一片冰寒。
良久,他將目移向太上葳蕤,碎雪落在眉睫,那雙眼中不見毫溫度。
平日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的容氏家主此時神黯淡,他啞聲道:“妖尊若有怒,玦愿一力承擔,不必牽連他人。”
太上葳蕤聽著這句話,嗤笑一聲:“本尊卻是不知,容家主原來這般有擔當。”
坐直,目終于落在了容玦上。
“既是如此,便請容家主自廢修為,鐐銬加,跪行出城請罪——”太上葳蕤臉上褪去笑意,顯出徹骨冰寒,“如此,本尊或可饒二人命。”
不等容玦做出反應,他旁的青年已然急道:“容家主,不可啊!”
容玦乃是如今鏡明宗修為最高之人,眾人因此以他為首,若是容玦自廢修為,他們便更沒有可能抵擋住妖族大軍。
“容家主,這分明是太上葳蕤的詭計,你萬萬不能落的陷阱!”
“不錯,容兄如今當以大局為重,休要莽撞!”
一眾人族修士圍住容玦,七八舌地勸道,一時倒是比容玦自己還更張他的安危。
城樓上混嘈雜,太上葳蕤的神思卻有些游離,抬起頭,聽見了落雪之聲。
修真界強者為尊,這原是他們教給自己的道理。
只是他們應當沒有想過,自己竟有一日,也會淪為弱者。
冰雪凜冽的氣息落肺腑,就在這一刻,眼前畫面忽地破碎開,化為無窮無盡的黑暗。
大雨瓢潑而下,跪在殿外,重。染的袖在雨水沖刷下漸漸褪去痕跡,垂著頭,雙目閉。
天地之間好像只余一片伶仃雨聲,不知過了多久,的形微微了。
太上葳蕤抬起頭,大雨中,那雙眼冰冷而鋒銳。的目穿過雨幕,落在了前方日月殿三個字上。
抬起右手,素白皓腕纖細得好似一折就斷,經脈中的靈力近乎枯竭。
這,只有煉氣七重的修為。
前一刻,尚且在妖族宮闕之中,不過閉目小憩片刻,再睜開眼,便是如今境。
日月殿……
鏡明宗掌教所居,便稱日月殿。
不過在妖尊踏平東域之后,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什麼鏡明宗了。
即便是妖族大軍兵臨鏡明宗那一日,太上葳蕤也未再鏡花島,而現在,竟然跪在鏡花島中心的日月殿前。
昔年過往早已拂袖在記憶深,那眼前一切,可是一場幻境?
腳步聲響在雨中,太上葳蕤上方的一寸天地忽然被隔絕了風雨。撐著傘停在邊,水紅的角被雨水洇出暗痕跡。
“大師姐,此番小師妹傷本就不該怪你,你實在不必這般……”輕聲開口道,余注意到太上葳蕤袖上殘留的跡,微微一怔。
大師姐也傷了?失神地想,所有人都在擔心躺在日月殿中的泠竹,卻沒有人發現大師姐原來也了傷。就連自己,聽了消息立刻趕來日月殿,也全是因為擔心重傷的師妹泠竹。
“大師姐,你上也有傷,還是先回去吧。”抿了抿,再次勸道。
太上葳蕤抬頭看著,數百年時在這一刻回溯,眼前與記憶中的人重合在一起。
良久,太上葳蕤終于緩緩開口,出了的名字:“濮鸞。”
濮鸞有些怔愣,與大師姐素日雖不算親近,但從來都是喚自己阿鸞,不曾這樣冷淡地直呼其名。
在認出濮鸞之時,太上葳蕤也終于從那些已經腐朽的記憶中翻出了當年舊事。
七百年前,鏡明宗,日月殿。
七百年前,修真界人人聞之變的妖尊,尚且還是修為低微的鏡明宗弟子。此時的鏡明宗,也并非蒼棲州第一大派。
鏡明宗掌教門下有五名弟子,其中太上葳蕤為首,濮鸞行四。
這一年,太上葳蕤十六歲,修為停留在煉氣七重,遲遲無法突破,而門中不年紀比小的親傳弟子都已經功筑基。雖然修為低下,但因是掌教首徒,鏡明宗弟子還是要依禮喚一聲大師姐。
而太上葳蕤跪在日月殿外,是為請罪。
為自己沒有照顧好小師妹泠竹,令孤前往云湖地以致重傷請罪。
沒有照顧好泠竹,是的罪過。
雨幕之中,濮鸞臉上帶著不容錯辨的憂。
小師妹向來是師尊最疼的弟子,此番意外傷,師尊震怒,聽當時在場的弟子說,他對師姐發了好大的火。
哪怕濮鸞向來與泠竹更為親近,也覺得此事并非太上葳蕤的錯,師尊這怒氣實在來得無理。
師妹前往云湖地之事不曾告知過任何人,連大師姐也是在地陣法被后才發覺此事,立時便趕去相救——大師姐雖然修為不足,但手中有代掌門令,這才破解了地陣法。
無論如何,泠竹師妹傷之事也不該怪在大師姐上。但弟子不可妄言師過,濮鸞哪怕不太贊同師尊所為,也只能在心中嘆息一聲。
看著太上葳蕤,再次開口道:“師姐,師尊之前應當只是一時急才會斥責于你,如今雨這樣大,你還是先回去休息吧。”
小師妹重傷,師尊此時在殿為療傷,大師姐就算跪在這里,只怕他一時也是無暇顧及的。
師姐上還有傷,若是一直跪在雨里,之后難免大病一場。
太上葳蕤沒有在意濮鸞的話,低頭看著自己蒼白的掌心,眼神幽深。
為什麼要跪在這里?
哦,是愧疚自己不曾保護好師妹,有負師尊所托。
從前總是覺得,自己容氏大恩,當盡心相報,絕不可懈怠。如今回想起來,卻是好笑。
早就不欠容家什麼了。
太上葳蕤站起,淋的長發在后背,顯出幾分狼狽。
濮鸞不由被的作一驚:“大師姐……”
雨水從紙傘邊緣滴落,又急又地打在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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