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高天,滿月孤懸。
漆黑的峭壁上,滿布著刀劍利痕;幽深的峽谷里,流過渾濁的水;九千尺玉皇頂上,舊日漂浮于云霧間的仙宮清觀,都倒落在地,只剩斷壁殘垣……
遍野橫陳,門眾尸首。
周滿渾染,立在登封臺上,舉目四,心中慘怛,沒忍住笑出聲來:“四百年前,帝武皇于此臺之上,投下十二道金簡,封禪證道,振長策,亡諸侯,宇;到我周滿,卻被人焚宮毀觀,殺盡師友,淪落至此番末路窮途……”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盛極而衰,天命使然,帝主何必自苦?只要你出倦天弓,我等無意為難。”
人未到,聲先至。
周滿回首去,便見一人白勝雪,分明刀叢污里走過,卻好似分開瓊枝、踏月而來,畔掛笑,神容深靜。
他后,則是黑影幢幢,麻麻不知跟了多人。
白日里掛滿笑容來參加封禪大典的賓客,此刻都形容冷漠,藏于搖晃的樹影中,所佩刀兵無不染,一眼掃過全如鬼魅。
周滿冷笑:“我當是誰,原來是張儀先生。掛六州劍印,萬人所仰,為天下師,竟也來攪這趟渾水嗎?”
山風凜冽,一玄黑織金長袍,猶戴著幾個時辰前封禪大典時的化仙冠,墨發如綢,冰玉骨。
若忽略那渾的鮮,依舊稱得上神姿高徹。
只是手無兵刃,上更不見半件法,連素日護的玉符都不知所蹤,多有些失了昔日號令群修、天下歸附的威風。
張儀站定,靜觀良久,卻是看向側寬大的袖袍。
金線云紋隨袖口垂落,正好將兩手籠住。
除了涓滴鮮流墜,什麼也瞧不見。
面對周滿質問,他無驚也無怒,只道:“倦天弓乃是上古大羿日之弓,威能莫測,有毀世之力。你世凄苦,經歷坎坷,如今雖自立門戶,封禪證道,自陳愿將舊日恩怨一筆勾銷,可剔骨之仇、殺之恨,真能善罷甘休嗎?焉知,你不是虛與委蛇,只待他日羽翼更,再向天下高舉屠刀呢?”
周滿仿佛聽見了天大的笑話。
然而張儀只是續道:“神弓有靈,自行擇主,帝主不必擔心我等將此弓據為己有,不過想暫借幾日,代為保管罷了。”
“借?好一個‘借’字啊!”輕飄飄一個字,竟忽然激出深埋的戾氣,只高高站在登封臺上,俯瞰下方玉皇頂上的群修,“誰要借?是你張儀要借,還是他們這群倀鬼要借?又或者,是你們背后那位高高在上的‘公子’要借!”
后方群修中立刻有人厲聲呵斥:“公子乃神都圣主,口含天憲而生,豈容你污言冒犯!”
也有人嘿嘿冷笑:“公子有慈悲仁心,才令張儀先生親自前來,不然是我等,又怎會饒你這一條賤命?”
更有人不耐煩:“速倦天弓,否則死!”
只是此人話音方落,便有一滔天法力涌來,竟被人隔空一掌扇倒在地,筋骨盡斷,口不能言,七孔都流出來,眼見是不能活了。
群修頓時驚怒加,紛紛怒視周滿。
然而周滿立在原地,仿佛也沒一下,只見得那寬袍大袖迎風鼓,更令人心生悚然。
這時,的聲音反而平靜下來,只道:“便是他王殺親自前來,見了我,也未必敢口出如此狂言。爾等不過宵小蟻附之輩,怎敢在我面前放肆?”
張儀神未,仿佛同行者死并不值得他回頭多看一眼。
只是他修為已臻至天人化境,方才竟也不曾看清是如何出手,多生出幾分忌憚,只道:“提及公子,帝主果然仍懷舊恨。”
周滿不答,側月,但見滿月清輝灑遍玉皇頂上刀兵殘垣,卻照不亮人心幽暗。
想,誰能不恨呢?
生于八月十五,人間月滿,可的一生何曾圓滿?
時,與母親周氏生活在蜀州。蜀州又名“劍川”,四面環山,聚集了無數修真宗門,多以劍為法。
周滿十六歲測得天生劍骨,乃是學劍的稀世奇才。
人言有劍骨者,他日必能為天下劍主。
那一日,周滿欣喜若狂,回到家中,將消息告知。
豈料母親周氏恍惚地了許久,一語未發,當日燒菜忘了放鹽。到得夜里,竟將睡的起,拖至院中,找來生銹的柴刀,狠心將右手小指剁掉。
周滿掙扎不,痛得喊。
周氏卻用那瘦削的長指,狠狠抓住的肩膀,厲聲道:“阿滿,你對娘發誓,此生此世,決不學劍!”
周滿捂住斷指,哭著發了誓。
此后,周氏便生了病,熬得幾夜后,終于在一個細雨的清晨,撒手人寰。
那幫修士,是周氏下葬的次日來到村莊的。
周滿推開柴扉,便看見他們。
有老有,穿著舉止皆與蜀地不同,雖無一佩戴刀劍,且故作和善,卻仍給人一蕭殺沉冷之意。
彼時年的周滿,還不知這些人的到來,便是自己一生命運的拐點……
他們來自中州神都。
他們效命于三大世家之首的王氏。
他們——
為上這副天生的劍骨而來!
請他們進門飲一盞薄茶,那為首的老者卻向躬一拜,但言道:“神都王氏斗膽,請借姑娘劍骨。”
是的,借。
何等冠冕堂皇?
原來神都王氏,有位脈尊貴的驕子,名作“王殺”,同年齡相仿,口含天憲而生,負圣賢之命,將救神州于危難、挽狂瀾于既倒,只是獨缺一副天生的劍骨。
而正好有。
十六歲的周滿,不曾拜任何門派,也未學過半點法,又值母親故去,方寸本,對方一面承諾,若肯借劍骨,王氏上下必懷恩德,絕不慢待,一面卻向展示自己呼風喚雨之能、鞭山趕海之力,又豈有推拒的余地?
在為周氏服孝七日后,青鳥銜鸞車從云外而來,飛過千重蜀山,將接去中州神都。
那里有世間最艷麗的牡丹,天下最風流的名士。
周滿也曾為那滿目繁華而驚嘆,可等踏洗劍池,被十三柄拆骨尖刀強剔劍骨、味過那摧心剖肺之痛時,方知神都這片樂土之下,所埋盡是凡人淚!
剔如玉的劍骨,被盛在華的漆盤中,穿過重重的門扇,送給那位中州神都的公子王殺;而渾鮮的周滿,意識模糊地沉同樣浸滿鮮的洗劍池,從始至終,不曾見過這位天之驕子哪怕一面。
劍骨一剔,便了毫無用的棄子。
王氏表面上念深恩,送出神都,卻暗中使人千里追擊,數度絞殺。
從中州神都,到齊州岱岳,周滿逃了三年。
刀劍里流過,污泥中藏過。
只幸蒼天垂憐,絕境之中,竟有一日逢得岱岳三大天門開,于是將心一橫,投其中。
天門乃是齊州帝、武皇應曌舊日道場,天下群修,為尋機緣,都得門來,混戰廝殺。
周滿修為微末,周旋其中,閻王殿前幾番來回。
九死一生中,終覓得武皇當年岱岳封禪時,從玉皇頂登封臺上投下的十二道金簡。
十二道金簡,道道記載著武皇畢生所學。
周滿既斷半指,又失劍骨,自是無法再學劍,可第十一道金簡上卻有一門專修弓箭的《羿神訣》。
持弓都用左手,扣弦無須小指。
天下還有哪門法訣比這更適合呢?
周滿先練《羿神訣》,后得倦天弓,三十年邁化神之境,六十年渡過九重雷劫,僅用九十年便修至大乘,弓箭所向,難逢敵手。于是承繼武皇志,重辟玉皇頂為道場,封禪天地,證得大道。
天下群修齊來祝賀,三大世家默不敢言。
本以為,至此當算逆天改命、功圓滿,以后總該苦盡甘來、青云萬里。
可誰能想到……
“中州神都,一代圣主,公子王殺……”周滿慢慢念出這名號,千般滋味在心頭涌過,終于釀出三分蒼涼來,“當年向我借走劍骨,不曾歸還,倒也罷了;今朝又來借倦天弓。原來這天下道理,竟是你退一步人進三尺,人善被人欺!”
片云移來,埋了天上蟾宮,眼底也忽覆翳:“若我早有先見,便拼了一死,也要毀去劍骨,與他同歸于盡。總好過今日,平白連累無辜……”
眾人中有三大世家擁躉,聽這一番話里字字句句指涉王殺,終沒忍住惻惻開口:“你若真無心計較昔日恩怨,又怎麼會把十二道金簡所載之道法傳于天下?”
有人譏誚:“金簡道法,皆是稀世奧義,尋常修士誰會讓人知曉?你卻公之于眾,想來必有藏私不肯示人。”
也有人道:“若連屠沽市井、販夫走卒都能修行大道,那將置我千門百家于何地?你分明包藏禍心!”
周滿聽罷,掌而笑:“妙極!原來我承武皇志,傳大道于天下,竟也是錯!”
張儀靜默不語。
周滿便道:“看來不管我有無藏私、有無禍心,都得是有。倘若沒有,豈不枉費諸位一番苦心?只可惜今日,不見你們那位神都公子……”
張儀忽覺不對,凝神細思,方才驚覺——
先前周滿攏在袖中的兩手,已隨著方才掌的作出。左手完好,右手小指卻缺了半截,拇指上戴著一枚玄鐵扳指,此時正折出幽暗的烏!
人從中當即一聲驚呼:“倦天弓,快退!”
然而已經遲了。
周滿早將《羿神訣》修至人弓合一之境,左手于半空虛握,長弓立時如水銀般,在一片波紋里顯現;右手輕輕一抹,一支朽木所制的羽箭便落在指間,嫻地搭在弦上。
“六州一國,千門百家,既上玉皇頂來,賀我封禪證道,要借倦天弓一用。我便請諸位,一觀此弓威能!”
這一刻,兩臂平舉,挽銀弓如滿月!
俯瞰眾生,猶如螻蟻。
“今夜,當借諸君人頭,祭天地,冤魂!”
話音落,箭已出!
弓弦“嗡”地一聲震響,朽木之箭飛出的剎那,仿佛整個天地都為之一寂。
江河不流,日月停轉!
玉皇頂上所有人齊齊震駭。
張儀眉頭皺,卻是一拍腰際,迅速祭出六枚金的劍形印記!
劍印一出,便自無邊天穹招來萬道劍氣!一時盤作大圓,飛旋至空中,將周滿倦天弓所出的那一箭擋上一擋。
可誰料,看似輕易能折的朽木之箭,竟似無形一般,徑直穿過六枚劍印,朝著他眉心急而來!
時間的流速,仿佛隨著這一箭的出發生了改變。
天人張儀,竟也在這一刻,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朽木之箭過,紅忽白骨,桑田變作滄海,春花開了又敗,天地間竟然大改!
就連他因縱劍印出的那只手,在及此箭氣機的須臾,也變得如枯紙一般,爬滿皺紋!
張儀終于到了一種由衷的震撼,辨明了這一箭的來歷,恍惚道:“有憾生……”
一箭封,二箭貫長虹,三箭流星墜。
翻云覆雨悵回首,問天下英雄——
敢邀明月,看斜落虞淵,此生還有憾否?
蕓蕓世人,可知天地間最厲害的箭是什麼?
是那一去便不回頭的時間啊。
這一箭,干了周滿全的靈氣,連的形容也迅速枯槁下來。
立在登封臺上遠眺,但見此箭過,大風卷起,活人化作枯骨,僅頂著一干癟的皮囊,頃刻間匍匐倒地,連一片。
玉皇頂上,萬修隕落!
可山間草木,卻在這流淌的時里,獲得生機,迎風便長,轉瞬參天,蓊郁蔥蘢。
周滿忽然笑了。
手中倦天弓毀為飛塵,頭頂化仙冠也散作灰燼,青為風拂,蒼白的臉頰卻好似回到舊年,墨黑的瞳孔里倒映著天上滿月。
向后一倒,跌無邊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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