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水水的想法沒能實現, 即使現在讓尤寶全跑了,他又能跑到哪里去?況且還并不知道尤寶全到底犯了什麼事。
臉上的笑容都幾乎要維持不住,打了兩句太極, 就匆匆告退。
常意看著匆匆告別的背影,知道是去找尤寶全了。
有人端上茶水,常意拿在手里, 并未喝下去, 一手放在茶碗蓋上,似乎在用茶水的溫度暖手:“尤寶全此人在當地似乎甚得民心。”
沈厭了一眼門外, 說道:“府里只有四人負力,門外也無人盯梢。”
常意微微一笑:“看來這位尤大人并沒有私自蓄兵。”
這四人別說攔下沈厭了,就是只帶著張辟, 他們也是攔不住的。
當朝嚴令止私自蓄兵, 但這塊尚且還是一片模糊的灰, 外派的員雖然不會聲張, 一般都會在當地招些武夫作護衛防。不知這位尤大人是太過耿直,還是另有別的法子。
話音剛落, 一陣不規律的腳步聲踏然而至,常意不再說話, 而是看向門口。
一位高個的男人走在前,朱水水皺著眉頭隨其后,那男人應當便是尤寶全了。
尤寶全面若肅穆, 皮不似文, 是常常在外的人才會有的小麥, 他進來時,臉上還沒有一慌,看上去沉穩得很, 背后的朱水水反倒比他還急一點。
常意看他倒是沉得住氣。
他踏進來一看,兩眼見室坐著的人,愣住了一瞬,一言不發就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實實在在地兩膝著地,在地上磕出不小的響聲。
常意端著茶的手作一停:“……”
朱水水驚愕地看了一眼上司,又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常意和沈厭。
也一,跪在了地上。
接連兩聲,打斷了常意本來的思路。
原本已經想好如何套尤寶全的話,甚至做好了他突然翻臉的準備,卻沒想到還什麼都沒說,尤寶全上來就給二話不說下跪,把一時都給怔住了。
常意微微側,避開他跪拜的方向,說道:“尤知縣不必行此大禮。”
“常大人。”尤寶全卻沒有聽的話,不僅沒起來,還又稽首一拜,跪完,又轉了個方向跪沈厭拜了一下:“沈大人,卑職愚鈍,不知道是您二位前來,不然即使刀山火海,也定然先來拜見的。”
果不其然,尤寶全是認識他們的。常意并不關心在此等了多久,只關心他的回答。
手微微懸停,說道:“起來,天地君親師,我不占分毫,你若是問心無愧,不必跪我。”
尤寶全不愿起來:“我已犯大錯,自然問心有愧。”
常意驚訝他的坦陳:“你倒是很清楚。”
低下頭,將手里的茶碗放回桌子上,并未先質問他的罪責,而是淡淡問道;“你剛剛在接待陳路平麼?”
尤寶全的囁喏了一下,一瞬間想到了許多,他有些恐懼常意話里的含義,解釋道:“醫仙畫,卑職恰好畫工尚可,了醫仙的眼,醫仙便時不時來與我流心得,除此之外,醫仙忙于診治病人,與卑職并無私。”
常意知道他是怕被因為陳路平拒治皇后的事而追責,有些好笑,他已犯下更挑釁大膽的事,人卻這樣謹小慎微,實在有些矛盾。
側過臉,淡淡說道:“我已在路上見過尤知縣的墨寶,確實妙。”
尤寶全沉默片刻,聲線帶了些抖道:“還活著嗎?”
尤寶全說出這話,大概也是知道自己給被贈畫那人帶來了事端。
發生的這一切他既然都是知道的,常意也不再與他委婉地繞彎子,索打開天窗說亮話:“不僅那戶,那一個村子的人,都無活口。你若不是已經猜到,憑你在長留的地位,還打聽不到一個這麼近的村子的消息嗎?”
被常意破,尤寶全面迅速灰敗下來。
常意端坐在八仙椅之上,問道:“你在京城那位老師是誰?”
尤寶全低聲說道:“鴻臚寺卿李中全,我上京趕考時,被他招為門生。后來被派來長留,我每年依禮問候,但和老師已經沒什麼來往。”
世事人如此,這師生之,也得建立在他功名就的基礎上,他離了京城,便屁也不是。
“大約半月前,圣上派來求醫的人走后,他派給我寄了一封信。”尤寶全低著頭,額頭幾乎都要到地上。
“他信中說,之后京城還會派一位人過來,讓我協助他攔截這人,最好、最好能讓此人死在當地。”他聲音抖:“信件我怕惹來麻煩,皆已經燒了,我此言句句屬實,和信中毫不差。”
李中全,不是一個悉的名字,鴻臚寺主掌祭祀禮儀,榮朝又不像前周那樣極重祭祀,鴻臚寺寺卿實權并不大,他哪來的膽子想謀殺朝廷命。
常意說道:“我看你并不是不明事理,他讓你殺人,你便殺了?”
從結果來看,尤寶全確實沒派人來給添麻煩,這也是還能客客氣氣上門,坐在這和他談話的原因。
但他知不報,未曾做其他補救,也是事實。
尤寶全繼續說道:“我收到第一封信時,便勸老師不可無視王法,又追問了他出手的緣由。他回我,若能擊殺此人,是利國利民之舉,他所作所為皆為清朗朝廷,有諸多同僚支持。但我再追問下去,他也不愿告訴我此人姓名,只讓我配合。”
“難怪。”常意懶懶說道:“區區鴻臚寺的寺卿,也敢這樣囂張,原來是人多力量大啊。”
語中暗含諷刺之意,讓尤寶全更加愧,他聲音更低道:“卑職以為此人是什麼朝廷蛀蟲……并不知道是您親臨,心中才搖,況且老師在信里以位要挾我,他說若是我不愿意,薅了我的職,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當然——并不是我貪位。”尤寶全的聲音徒然高了起來,雖然還有些抖,卻比前面那些話要順暢許多:“您在長留應該也知道了,醫仙留在這是因為什麼——世出神仙,醫仙留在這,自然是因為這有太多的人要治啊!”
“前些年剛發的瘟疫,前任知縣尸位素餐,這里幾乎橫尸遍野,我來治理幾年,剛剛有些起……”
說到此,一個七尺大漢,居然無助地有些哽咽起來。
他為人這樣懦弱搖擺不定,卻像個父母一般真心民。
常意無奈地說道:“同樣是賭,你若選另一邊,我也會保住你的職。”
尤寶全沉默片刻,說道:“老師說來這人冷心冷,還曾親手決自己家人,即使知道我不與他站邊,也會遷怒于我。”
常意啞然,在心中暗暗記住李中全的名字。
……真是謝謝他,將大義滅親的名聲都傳到這行走不便的窮鄉僻野來了。
沈厭冷淡地開口:“你不幫他他會要了你的職,沒想過你若殺不了我,我會要了你的命?”
尤寶全立刻抖似篩糠,一個字都不敢說了,剛要落下來的眼淚了回去,要掉不掉地掛在臉上,頗為稽。他自然是認得沈厭的,這一頭白發的煞神,誰不認識,他一進來甚至都不敢看他一眼。
縱然他被外調已久,也聽過沈厭和常意不和的傳言,不知道他們倆為什麼在一塊,他也不敢多問。
若是知道京城來的人是常意,他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參合這趟渾水;若他知道沈將軍來了長留,借他十萬八千的膽子他也不敢知不報啊!
而現在,世上最可怖的事發生了,這兩人都坐在了他的衙門里,等著他的代。
常意輕輕推了一下沈厭搭在椅子上的手,說道:“可你最終還是沒下手。”
若他真的想和李中全合作,李中全那邊失手,他這兒也該收到消息了,這些天,他有很多機會可以暗中在縣搜查捕捉他們。
最重要的是,他與陳路平相識。
他若是有心,直接在陳路平的醫館蹲守他們就行了,畢竟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來請一請陳路平的。
尤寶全說道:“卑職還是不敢做這樣的事,但也不敢拒絕老師,不敢回信,怕往京城上書被老師的人攔截,卑職也不敢往上報。”
他也知道不好意思,聲音越說越低,差點又給磕個頭。
常意聽他一連說了許多個不敢,可見心恐懼,一時被他弄得有些無言。
沉默了半天,替他說道:“所以那邊見你許久不回信,給了你一個下馬威。”
“那村子里有你贈畫、和你書信來往的子是誰?”
“……是我在許音樓買的一位娘子。”
尤寶全細若蚊聲:“我與一見如故,替贖了,但在縣里已經壞了名聲,我便替尋了個周邊的村子重新生活。”
原來是紅知己……常意扶額,尤寶全這人唯一的好就是足夠坦陳,說他不敢,他又什麼事都說的出口,一般員怕是不敢把和.來往說得這麼理直氣壯。
跪在后邊的朱水水一臉震驚地抬起頭,好像第一次看見尤寶全一般。
愣了半天,又忍不住開口求常意道:“大人,我是在這從小住到大的。若是沒了尤大人,我們還在水深火熱里熬著,您能不能看在他的苦勞上,讓他將功贖罪。”
常意一眼看出朱水水似是對尤寶全有些仰慕心思,不知剛剛尤寶全那一番話,讓春心破碎沒有。無意再問其中細節,只是說道:“他的去留,自有人來決斷。”
朱水水失落地低下頭,看不出心思。
常意走到邊,卻頓住了腳步,垂下手,在臉上的疤痕上停留了下來。
常意垂下眼俯視著,指尖在臉上的那條疤上輕輕挲了一下,似是已經愈合好的傷疤還有些糙的痂痕,被手指磨起了邊角,激起朱水水上的一冷汗。
常意淡淡道:“問個無關的問題……我有點好奇,朱水水——你是不是還有個名字,寧海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