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姬玉落昏昏沉沉睡了一整日,雨天室昏暗，窗外雨聲綿綿，屋里燒著炭火,尤其好眠，紅霜來喂藥,也不肯起,囫圇咽了幾口粥，倒頭又睡,像是要把這幾日缺的覺都補回來。

　雷雨聲遠去,又夢到喬家人了。

　又夢到喬夫人了——

　那是化雪的時節，春寒料峭,卻已有新意。從千芳閣的暗牢逃走時不敢停歇，直到將追的人遙遙甩在后,知道是那個姓林的夫人故意將賣掉。

　小孩子生都是敏的,雖與姬家人相不過兩日,可那些大人們看到時震驚害怕的眼神,知道那個大宅院里沒有人喜歡，可還是得走回去,總不能死吧。

　路走多，鞋也破了。

　來時規整的小鞭子也散作一團。

　困了就歇在破廟里,了就去去搶，每日都要上演一出被人圍追堵截的戲碼,于是腳底那雙鞋愈磨愈破,終于有一日沒跑掉,那些被了錢袋食的人將包圍,邊打邊罵。

　就在一剎那,周遭聲音散開,有輛馬車停在一旁，車里下來個神仙似的子，姬玉落這輩子沒見過如此溫婉貌之人，出手去撥遮住面頰的發，指尖都帶著花樹的氣味。

　那時候想，一定是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吧。

　問姬玉落姓名年紀，姬玉落都一一答了，但問家在何方時，姬玉落謊稱忘了。

　姬玉落不哭的，但那日卻在喬夫人面前哭得悲慘可憐，以此博得喬夫人同，后來喬夫人將收拾干凈，看模樣漂亮，甚為喜歡，收作了義，讓和喬循一樣喊阿娘，教讀文識字、詩詞書畫；每日將打扮得很漂亮，那是喬夫人的樂趣，看見漂亮的姬玉落，便很歡喜；喬夫人也教看帳，學鋪子里的生意，很耐心，一字一句娓娓道來。

　這一切于姬玉落，都像是一場夢。

　于是惶惶不可終日，日日裝乖扮巧，只怕喬夫人一時心收留了，哪日嫌累贅了，又不要了，畢竟人家是有親兒子的，怎麼會心甘愿養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呢。

　太壞了，甚至想若是沒有喬循就好了。

　沒有喬循，喬夫人就只有了，就不會將趕走了。

　可喬循有什麼錯呢，日缺心眼地跟在后喊阿姐，其實姬玉落可煩他了，一點兒也不喜歡他！

　這樣的邪念日復一日，甚至在某日午后，正好時將他推下了水。

　池子的水太淺了，喬循嗆了幾口，了風寒，休養三日之后便又活奔跳的。

　嬤嬤問他怎麼摔的，他只說自己腳。

　他還是喜歡找玩兒，會把喜歡的東西分給。

　后來姬玉落問他是不是把腦子摔壞了，喬循又委屈又認真地說：“娘說阿姐過得太苦，我要對阿姐好。”

　姬玉落想，他大概真的是腦子摔壞了，哪有被害了還對人好的，真笨。

　喬家滅門那夜，喬夫人匆忙將兩個孩子塞進柜子里，哭著囑咐他們無論如何不準出來，著喬循的臉，說：“循兒是男子漢，不要怕，要保護好你阿姐。”

　那是姬玉落第一回見喬夫人哭，喬正平是個極好的丈夫，他從不讓喬夫人難過，可那夜喬正平死了。

　從柜門的孔里，看到先后兩淋淋的尸，和喬循互相捂住對方的，掌心里是對方的眼淚。

　往外更是尸橫遍地，往日照顧他們的嬤嬤婢們都倒在泊里。

　喬循抖地說：“阿姐，我害怕……”

　他們宿街頭兩日，直到府外墻出了喬家案的“殺人兇手”，是一個劫匪的模樣，他們說，是匪徒流寇殺了喬家人。

　不，不是這樣的！

　于是姬玉落帶著喬循去府報案，可那是這輩子做的最錯誤的決定。

　喬循死了。

　那年他才八歲，還那麼小的年紀。他抱住趙庸的腳，聲音稚又嘹亮：“阿姐快跑！快跑啊！”

　到最后只剩奄奄一息，“快走呀……走呀阿姐……”

　趙庸拖著腳下的喬循朝走來，地上劃出一條痕，那是喬循的。

　跑，要跑的！

　對，要跑的……

　雪夜昏暗，暗得像千芳閣的地牢，腐爛的氣味又往上涌，雪埋住了，冷、太冷了。

　榻上的人蜷地裹著被褥，渾抖起來，上的溫度甚至比清晨時更燙了。

　霍顯焦頭爛額了一整日，下職還被順安帝宣進宮陪著玩兒，回府時已是披星戴月的時候，雨都漸漸小了，卻見郎中說的“小病”竟不見好轉，反而更糟了。

　劉嬤嬤已經請了郎中又看過一回。

　霍顯褪了大氅，“怎麼回事？”

　屋里一個兩個三個都是姬玉落的人，一時沒人答話，還是碧梧溫吞地說：“小姐……喝了粥，沒喝藥。”

　朝跟著說：“小姐說，輕微寒不必喝藥，七日便會痊愈。”

　紅霜在旁無聲嘆氣。

　霍顯涼涼地笑：“七日？你確定你家小姐七日后還沒燒死？”

　“你——”朝梗著脖頸，梗到脖子都疼了，才轉回頭，悄聲對紅霜道：“但好像確實更嚴重了。”

　紅霜扶額。恰劉嬤嬤端了新藥進來，紅霜忙去接，好聲道：“小姐，小姐醒醒。”

　朝說的小姐從不生病并非是真的，只因在朝眼里，不喝藥就是沒病，姬玉落確實沒得過什麼大病，而小痛小病是不肯喝藥的。

　印象最深那次，也就是主上將從云大牢帶回來時，原本細皮的人，全上下沒有一塊好，奄奄一息，得靠藥吊著。

　昏迷時倒是肯好好喝藥，但稍好之后就不喝了。

　況那張臉本就清冷，病時蒼白，顯得更冷，眼一瞟過來侍都不敢勸，最后還是主上被氣得咳嗽不止，才老實將藥喝了。

　除此之外，謝峭拿鞭子嚇唬都沒用。

　姬玉落前一刻還在被雪埋住的夢里，后一刻就聞到了藥味兒。

　太難聞了，和那暗牢里的臭水一樣難聞。

　姬玉落皺著眉頭，嗓音都是啞的：“……拿走。”

　紅霜毫不意外，耐著子繼續催：“小姐。”

　霍顯坐在爐子旁，把自己烤暖和了，走過去端過紅霜手里的藥，一把就將姬玉落從被褥里撈了起來，藥碗抵在邊，“喝。”

　姬玉落被小灌了一口，頓時咳了起來。

　猛地睜開眼，一掌朝霍顯推過去。

　這一掌縱然是用了八力道，但奈何眼下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力氣落到霍顯口，就跟羽拂過似的，還很兇，“滾出去！”

　“……”

　霍顯抬了下眸：“你們先出去。”

　碧梧應了是。

　朝原是不肯，被紅霜拉著就往外走了。

　屋里一時靜了下來，眼看姬玉落閉著眼往下，霍顯顛了顛，將人顛醒，“關于云，我有了些新的眉目，你聽不聽？”

　姬玉落眼睫，很艱難地分開眼皮。

　的眼尾都燒紅了，提起云時作比腦子快，還迷糊時就已經看過來，霍顯怔了怔，也垂著眸看，“你一邊喝，我一邊說。”

　他把碗強地塞到姬玉落手里，“要不然，等你病好再說也可以，我不同糊涂鬼議事。”

　姬玉落看著藥碗，緩緩地才接了過去。

　霍顯仍撈著才沒讓往下，見喝了一口，才說：“當年霍玦戰敗后，還發生了一件事，朝廷下派員協助云災后重建，按照流程，派了戶部的人前去稽核云賬目，我認為其中關巧在這兒。”

　姬玉落捧著碗，啞聲問：“當時稽核賬目，可有問題？”

　霍顯看被藥湯滋潤過的，說：“沒有，但難說。當初云必是出了什麼子才要趙庸親自跑一趟，什麼子，那必然是不能讓朝廷知道的子，恰好這時戶部派人稽核庫銀，你說當真就沒半點關系？”

　他扶了下姬玉落的碗，示意繼續喝，“當初下派的員姓秦，秦威，如今已經是戶部侍郎了，當年還是戶部給事中，先帝派他去，起的就是個監管作用。”

　姬玉落道：“這人——”

　“他應該不會作假，秦威這人膽小保守，但做事勤勤懇懇，違法紀的事兒是一點不敢沾，還有個重要原因，他與宣平侯府沾親帶故，是霍琮的舅舅，有侯府作倚仗，不太可能與趙庸有什麼勾結。”

　霍顯繼續的碗，說：“稽核結果沒有問題，但不代表稽核過程沒有發生過問題。”

　不知不覺，姬玉落的藥碗就見底了，偏頭問：“你想審他？”

　藥味兒。

　霍顯并不排斥，看著道：“我不能查，這事得你來。”

　姬玉落就要再問，霍顯說：“想知道嗎？病好了告訴你。”

　“……”

　面無表地盯著他看，盯了好半響才轉回頭，一口將藥悶了，就聽霍顯在旁悶聲笑著，也不知他究竟在笑什麼，只是聽得心中不得勁，于是看著他，道：“我有點想吐，你確定你還要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