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青章剛坐定,就聽見這一句,憶起方才匆匆一瞥,瞧見的孟桑和杜昉說話時的笑。
倒是比方才在他跟前,要放松、愜意許多。
謝青章合眼,淡道:“外祖母最是不喜家中人擺什麼排場和威嚴,我自然遵從長輩教導。”
杜昉被這正正經經的回答一噎,頗有些無奈。
阿郎啊阿郎,您總是這般一本正經,怪不得討不了年輕郎的歡心。
杜昉無聲嘆氣,收拾馬扎時,隨口閑扯一句:“這兒是延康坊,孟小娘子走回國子監,怕是得花些工夫。”
車,正在閉目養神的謝青章睜開雙眼,微微皺眉:“你怎曉得在國子監做活?”
聞言,正在合上車門的杜昉停下作,低了聲音,笑道:“莫非郎君不曉得?阿郎不必瞞著,我曉得你們早就認識呢!”
謝青章抿,沒答這一句:“為何以為早就相識?”
杜昉很是坦然:“您這好端端的,忽然去宣坊一家不出名的食肆請廚娘,本就很怪異。”
“后來在府中庖屋相遇,我見阿郎邊似是帶笑,眉眼不像往常那般冷淡,便是和王尹、湯卿在一時也鮮這般神。瞧著就像是認識孟廚娘,或許還不錯呢!”
“再說今日,阿郎您竟然很是相地要了人家的吃食……”
杜昉說得頭頭是道,不斷點頭肯定自己。
謝青章頭疼,難得覺著杜昉這個陪著自己一道長大的侍從,有些聒噪。
終于,謝青章抬手敲擊車壁,打斷對方的各種推斷,冷淡問:“依你的子,難道沒問過孟郎,是否在監見過我?”
杜昉笑了:“自然問了,當時孟廚娘還推說不曾見過,差點將我糊弄過去呢。”
“您也真是,既然相識,何必記讓我當時在宣坊候著?不若直接去國子監后門好了,省得孟廚娘多走好些路。嗯……不對,還是郎君想得妥當,直接去國子監難免惹人閑言碎語,于孟廚娘不是件好事。”
謝青章無言以對,深覺從前對杜昉“機敏”的評斷,著實有些過譽。
這時,杜昉覷著謝青章拉下的一張臉,終于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訥訥道:“這……之前真不曾見過啊?”
謝青章掀了掀眼皮,不想搭理他。
杜昉有些尷尬,裝作咳嗽,然后合上車門,準備離去。
“阿郎,咱們是回府嗎?”
謝青章輕輕呼出一口郁氣:“去葉相公的故居。”
“好嘞,阿郎坐穩。”
馬車徐徐而行,車碾過黃土夯實的地面,發出細微聲。
謝青章耳子未曾清凈多久,就在馬車駛空曠街道后,杜昉又管不住了。
“阿郎,葉相公府上的小郎君,是不是中秋后就回國子監啦?”
“聽說葉小郎君是吃了國子監食堂里的吃食,上吐下瀉,大病一場,這才回了府中修養。現如今換了孟廚娘,想來葉小郎君日后不必再遭罪了。”
謝青章深深吸氣:“杜昉。”
“啊,阿郎喚我何事?”
謝青章面無表:“閉,聒噪。”
車門外的杜昉訕訕合上,深覺孟桑方才說得不對。
他家阿郎,石頭做的人,哪來的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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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傍晚,吏部尚書府上。
田肅剛從外頭回來,和一群好友喝到酒酣耳熱,酒勁兒正往上翻涌呢。
他剛踏自己的院子沒多久,田母就急匆匆尋來。
瞧見醉醺醺的兒子,田母先是一皺眉,讓婢子打來冷水,給他臉。直至田肅恢復些許神智,喚了一聲“阿娘”,田母方才讓婢子們退下。
沒好氣地質問:“月餅呢?”
田肅有些懵,腦袋殘余些許眩暈,不自覺反問:“什麼月餅?阿娘,您今日不是出去赴宴了嗎?”
田母理所當然道:“就是你們國子監食堂發的月餅啊。”
“今日我去赴宴,各家員眷正就著國子監食堂做的月餅,熱熱鬧鬧說個沒完。聽著是你們國子監食堂給各位大人以及監生們的發的月餅,什麼靈沙臛餡、棗泥餡、果仁餡,還有什麼鮮月餅、冰皮月餅,說是用著無比可口。”
田肅更茫然了,甩甩頭,扶著田母坐下:“哪來的月餅,未曾聽過此事啊!再者,國子監食堂的東西,那都跟豬糠似的,那能吃嗎?”
田母坐定,蹙眉道:“我自也聽過傳聞,可今日昭寧長公主來宴席上面,聽各家眷在談論國子監月餅,竟然也夸了好幾句,說是比泰樓曲大師傅親自做的還要好。”
“昭寧長公主子似皇太后娘娘,于各吃食最是挑剔,能被夸這樣的,定然不會差。”
說到此,田母瞪著田肅:“阿娘今日赴宴,對這月餅一無所知,差點被落了面子。”
“二郎你說實話,是不是自個兒將月餅吃了?”
田肅那濃眉擰得的:“非是兒子誆騙您,當真是沒聽過什麼月餅,也沒見其他監生去食堂領……”
說著,田肅陡然憶起薛恒領著一堆監生,往齋舍而去的匆忙張模樣記,瞬間靈臺清明。
難不,當真是往食堂,而非齋舍?
可若是食堂的吃食變得可口,緣何許子津與那些監生來上早課時,日日都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
難道不應是直接到自己跟前,耀武揚威個沒完沒了?
田肅百思不得其解,甚至連田母離去都不曾發覺,滿腦子都在糾結各種緣由,死活想不明白。
罷了,明日去尋人問上一問,也就曉得究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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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后,申時,國子監后門。
孟桑與后門閽人笑著打了招呼,步伐輕快地朝食堂而去。
中秋節,國子監放了三日假,又免了八月十八日的早課,允監生明日再歸監中。
平日里,從后門走去食堂時,路上就瞧不見什麼人。眼下大多監生不在監中,人就更了,一路上便是連雜役都鮮能看見。
因此,孟桑忽而瞧見前頭有一男時,不免有些驚訝。
這是哪家孩子,怎麼還穿著監生制式的裳呢?
孟桑步子大些,走得又快,沒幾步就追上了那小郎君。
說來也有趣,那小郎君警覺得很,沒等孟桑靠近,他就刷地扭過頭來,直勾勾盯著孟桑。
小郎君著淺監生袍,頭發規規矩矩梳起來,一張小臉還帶著點嬰兒,大眼睛黑白分明,圓溜溜的。他的相貌分明俊俏又可,偏生把抿一條線,眉眼裝出凌厲。
他老氣橫秋地問:“你是何人?”
孟桑一眼瞅見了小郎君上掛著一塊木牌,寫有“國子學葉柏”的字樣,暗自稱奇。
這小郎君瞧著七八歲的樣子,竟然是國子學的監生?
哪家高貴胄如此狠得下心,把這麼一位俊俏可的小郎君送來國子監!
孟桑半蹲下子,眉眼和,笑道:“我是食堂的庖廚。”
葉柏眼中的警惕之未消,狐疑道:“你穿的是尋常胡服,并非國子監食堂庖廚的統一制式,再者,你腰側也未曾掛上木牌。況且,所有監的人我都記得,卻沒瞧見過你。”
“你說你是食堂庖廚,可有憑證?”
聞言,孟桑啞然,甚至還有些想笑。
這位小郎君倒是口齒清,說話時條理清晰,聰明得很哩!
孟桑從懷中掏出木牌給他瞧:“看,這下信了吧?”
這些日子早就跟后門閽人混了,不需次次出示木牌,加之今日大批監生又未回來,孟桑便隨意了些,不曾掛上。
見到木牌,前后翻著瞧了瞧,葉柏這才不那麼防備。
他眨了眨眼:“你也要去食堂?”
孟桑笑著點頭:“對呀,看來我們同路。”
葉柏無所謂道:“吧。”
隨后,他雙手背在后,率先邁步往食堂走。
瞧他這小大人模樣,孟桑就憋不住笑,連忙站起,放慢步伐走在他邊。
孟桑好奇地問:“依你方才所言,你竟將所有國子監大人、監生、雜役等等人的模樣都記住了?”
葉柏眼中閃過一得,面上仍舊很淡定:“自然,這又不難。”
“唔,是很厲害,”孟桑夸他,“我來了快二十日,現下還沒認全呢。”
“其他人也不難記,就是你們食堂的庖廚有些麻煩,”葉柏再度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唉,庖廚換得太勤,上一個靳廚娘,再往記前是石廚子,也不曉得你能呆多久。”
孟桑含笑:“興許我能一直呆下去呢?”
葉柏應是見慣了新庖廚的來來去去,對此不置可否:“或許吧。”
孟桑饒有興致:“你覺得我不能做出可口吃食?”
聞言,葉柏掀起眼簾,仰頭看了一眼孟桑的手和臉,淡道:“你手上有繭子和傷痕,想來是有些庖廚手藝傍。至于究竟做出來的好不好吃,我又沒嘗過,我怎麼曉得?”
孟桑打了個響指:“這個好辦,你待會兒就能親口嘗到我做的索餅。”
即便孟桑瞧上去很有自信,但葉柏還是不抱希,只暗自想著。
希這個廚娘比靳廚娘好點。
一想起那個靳廚娘做的馎饦,他真是……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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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聲中,孟桑用竹笊籬撈起鍋中煮好的寬面,悉數倒寬碗之中。
隨后往里頭添鹽、酢、醬、花生、蔥花蒜末,辣椒等香料也一一加了些,最終往上頭淋上一勺滾油。
頓時,各輔料、尚還帶著水汽的寬面與滾油相遇,大量油泡倏地冒出,出不絕的“刺啦”聲,辣香味、油香和面香立馬被激出,香味人。
按往常慣例,暮食應該為各菜肴,像是索餅、馎饦、粥點一類,都是歸在朝食的。
只不過今早來做朝食時,中秋留在監中的監生二十余人,他們齊齊提議晚間吃索餅或馎饦,口味重些的,意愿很是強烈。
孟桑便依著他們,準備在今日暮食安排一道油潑面。
沒想路上遇到葉柏,總不好將油潑面原封不地做出來給一名七八歲的男吃,因此孟桑特意減了好些辣椒和其他香料,免得葉柏吃了胃不舒服。
孟桑有條不紊地將寬碗中的面拌勻,放到木托盤中。旋即又掀開另一口鍋,手持布,將里頭的一盅燉蛋取出,放到面碗旁邊,另再添一碗清淡素湯,配上木筷勺子。
隨后,偏頭,笑瞇瞇向還沒有灶臺高的小蘿卜頭。
孟桑眨了眨右眼:“這位監生,你的暮食好了,要不要幫你送到桌案上?”
葉柏盯著那滿滿當當的托盤,愣了愣,然后很是鎮定地頷首,表達默許之意。
孟桑憋笑,端著木托盤,給他送到桌案邊,自個兒也悠閑地坐下。
葉柏坐定,瞧著面前的各吃食,聞著香味,最后繃著小臉,一本正經地開口。
“嗯,我也覺著你能呆下去。”
孟桑沒忍住,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