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那些縹緲無蹤,弱無依的溫,在今夜徹底碎。
留下的只有殘的齏。
荔知直視謝蘭胥的雙眼,不肯有一寸一毫的退讓。掩埋在心深的倔強和叛逆在這一時占據了的,一切都是偽裝,從未有片刻溫順。
謝蘭胥看著不服輸的雙眼,有一瞬怔愣。
荔知趁機擺了他的桎梏。
不愿和他有毫肢接,一個沒有心的人,任何都讓覺得心中發寒,發。
“我是去了不錯。”站了起來,“為前朝公主,當朝太子妃,卻只能葬在孤零零一棵柳樹下,無名無碑。鹿昭儀突然令我去東宮尋貓,我來不及和你商量,本想將帶出東宮后,再與你商議重新安葬的事宜——”
謝蘭胥冷笑起來:“如此說來,我倒該謝謝你?”
事已至此,再多的婉轉也只是浪費時間。
荔知已不愿浪費時間在謝蘭胥上。
“你的母親,究竟是怎麼死的?”開門見山道。
“自盡死的。”謝蘭胥說。
“的尸骨發黑,分明是中毒亡——”
“服毒自盡。”
“的小脛骨也沒有了。”
“誰知道呢?螞蟻搬走的吧。”
荔知已經不在乎說出口的謊言能不能騙倒謝蘭胥,謝蘭胥同樣如此。
他幾乎是故意說著蹩腳的借口,以此激怒荔知作為回報。
憤怒脹滿了荔知的腔,說不出話來,好像下一刻就要從往外裂。的呼吸急促起來,怒目圓瞪著謝蘭胥。
“你既然這麼想知道,”謝蘭胥看著的眼睛,“告訴你也無妨。”
即使心中有過千萬次設想,荔知依然沒有想到,謝蘭胥會漫不經心,用一種毫無所謂的口吻說:
“我的母親,是我殺的。”
謝蘭胥臉上的漠然,讓荔知只覺萬分膽寒。
眼前的人,變得如此陌生。
真的了解過謝蘭胥嗎?
真的有靠近過這個人的心嗎?
“……為什麼?”
青煙一般的月華從木格窗外傾瀉而,橫亙在只有一步之遙的荔知和謝蘭胥中間,像一條割裂兩人的銀河,看似手可及,實則遙不可及。
“因為也要殺我。”他說。
謝蘭胥心中沒有毫愧疚。
在他看來,一切那麼理所當然。
“為什麼要殺你?”
的話像一柄沉重而鋒利的斧頭,迎頭劈向謝蘭胥。
謝蘭胥有片刻沉默。
那柄斧子,似乎沒有傷害到他,而只是將他短暫地劈暈了片刻。在這片刻之間,他想起了某種往事,因而臉上出惘然的神。
“怕我苦。”謝蘭胥說。
那一晚,似乎也是和今夜如出一轍的月夜。
太子妃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崔朝公主出現的時候越來越多。母親本的疾也愈發嚴重了,過傷的那只腳幾乎不能下地,下雨的時候,常常疼得滿地打滾,以頭搶地。每到這種時候,崔朝公主就會更加狂暴。
謝蘭胥學會了用最快的速度辨別兩人,然后選擇逃跑或是留下。
那一晚出現的是母親,是為太子妃的母親。
太子妃記得自己嫁了人,生了一個孩子,而崔朝公主不記得。
崔朝公主將他打的滿淤青的時候,太子妃每次出現,都會紅著眼睛為他上藥。
太子妃以為是消魔儀式里的傷,或者是宮人們的私下欺辱。
他從未對提起過崔朝公主。
提起,也不過是徒增的悲傷。
的悲傷已經夠多了,再多一一毫,也承不住了。
“母親病重時,我才十一歲。神志清醒的時候,會掙扎著下床給我洗做飯,教我讀書寫字。父親請過幾次醫為母親看病,但都被母親拒絕了。”
謝蘭胥沉默半晌,說:
“應當早就不想活了。”
太子妃自知命不久矣,而他那時才十一歲不到。
在太子妃看來,能夠照顧他,并且愿意照顧他的人,只有自己一人。而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大約是不愿我一個人留下,孤苦伶仃地苦。所以想要將我也一并帶走。”
那一晚,太子妃給了他一杯安神茶,要他盡數喝下。
他知道安神茶里有什麼,但他順從地照做了。
在太子妃喝下自己的那一杯安神茶后,他離開了太子妃的房間,把里的茶水吐在了屋外的樹下。
那是一棵不知名的大樹,無論雷雨摧殘都屹然不倒。
太出來之前,他去太子妃房間的時候,太子妃的還殘留著余溫。
他爬上太子妃的床,自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擁抱自己的母親。
“真暖和啊。”
他在心里想。
等太子妃的溫完全冰冷后,他依然將安置在床上,每日將飲食用度所需端至房中,再在第二天再將食盤端走。
像還活著那樣。
那棵好像世界終結時依然不會凋零的大樹,自那以后也漸漸枯死了。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太子妃去世的消息。
每日上岸的兩個仆從只管送水送菜,他不說,他們也不問。
“我只是解了。”謝蘭胥神坦然,“我沒有錯。”
世間森羅萬象,究竟是誰在評判對錯?
誰有資格評判對錯?
在謝蘭胥看來,他只是做出了選擇,做出了對所有人都好的選擇。
至于枕在母親冷卻的臂彎里,心中那悵然若失的覺是什麼,他已經不再在意。
“我回答了你的疑問,現在到你了。”他說,“你挖開魏婉儀的墳墓,在找什麼?”
荔知不由避開了他的目。
“你在找的,是這個嗎?”
謝蘭胥不知從何出一小塊方方正正的疊起來的油紙。
他抖開油紙。
油紙上赫然是一張藏寶圖,曲折的線條里夾雜著復雜的地標,荔知瞪大了眼睛,再也無法移開視線。
“這是從魏婉儀的小脛骨上拓印下來的藏寶圖。”謝蘭胥說,“你想要的,就是這個。”
“對麼?”他問。
答案已經昭然若揭。
“南逃時候,前朝皇帝知道窮途末路,死到臨頭。他必須要將藏寶圖流傳下去,以待崔朝后人東山再起。”
“他選中了和謝松照青梅竹馬的三公主,因為他知道,謝松照必定會出面求,留三公主一命。”
“以謝慎從多疑的格,即便留下三公主的命,一定也會嚴加搜查。將信藏在里的例子并不見。為了更加穩妥,前朝皇帝想到了更的辦法。”
“那就是將圖畫,直接留在人骨骼上。”
藏寶圖是如何刻上太子妃小脛骨的,太子妃當時是清醒著還是被迷暈了,小脛骨是直接取出描刻還是剝開筋就這麼在骨面上刻畫,當初的種種,都已經隨著太子妃的逝去,而永遠埋葬到了地下。
事如何發生,并不重要。
他只知道的,是母親在雨天慘痛的嚎。
太子妃死后,尸逐漸腐爛,脛骨上的圖案自然顯出來。
他取走折磨母親半生的小脛骨,將其他部分包裹在被單里,一起葬在了湖邊的一棵柳樹下。
那棵柳樹時常讓他想起母親。
有時弱不風,有時又堅韌不拔。
樹怎麼會像人呢,真怪。
他嘲笑自己的妄想。
他又怎麼會相信,有人真的會因為他本,而留在他的邊呢?
謝蘭胥走到油燈前,毫不猶豫將油紙投燈罩。
紅的火苗倏然猛烈,舐著油紙的邊緣,沖出了燈罩口。
“不!”
荔知瞪大雙眼,心裂膽魄,想也不想沖到桌前,一把打翻了燈籠。
燃著火的地圖從燈籠里飛了出來,荔知剛要撲上去,就被謝蘭胥從后按倒。
拼命掙扎,而謝蘭胥使勁制著。
他多麼希看看他,看看就在眼前的他,多希服一服,像從前那樣,像珍寶那樣哄騙著他。
只要是,哄騙他也認了。
可從始至終,眼里都只有那張藏寶圖。
越是為藏寶圖力掙扎,他就是越是心痛如絞,委屈不平。
男力的差距在這一刻顯無疑。
無論如何踢打,撕咬,謝蘭胥既不還手,也不松手。就這麼面無表地,讓親眼看著藏寶圖在眼前燒灰燼。
荔知心中的希,也隨著藏寶圖一并燒盡了。
掙扎打斗間,本就腐朽的紅繩斷裂開來,八顆黯淡的貝殼,如斷了線的珍珠分散墜落。
火已經熄滅了。
無論是藏寶圖和燈籠里燃燒的火焰,還是心中的火焰。
的眼睛,始終著淪為灰燼的藏寶圖和地上零落的貝殼。
謝蘭胥松開手后,從地上爬了起來,跪在地上,一顆一顆撿起貝殼,將它們放在抖的手心。
淚水接連掉落在貝殼上。
眼前浮現的是雙生姊妹溫的笑臉。
還在的時候,為擋盡了風雨。
離開了,才驟然驚覺,世間竟這麼冷。
太冷,太冷了。
“你對我……有過片刻真心嗎?”
謝蘭胥自己都沒有察覺,他的眼底著一抹哀傷。
荔知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
抬起頭來,用朦朧的淚眼,對居高臨下的謝蘭胥笑著說:
“從未。”
謝蘭胥轉瞬暴怒。
回過神時,荔知已經被謝蘭胥掐住了脖子。
如同閃電撕毀烏云一般,謝蘭胥的憤怒也像是要將荔知大卸八塊。一向風淡云輕,矜貴優雅的面孔,因雜的恨而強烈扭曲,謝蘭胥怒視著,未嚴合的發白而抖,從深傳來痛苦的息,像是一個人正在忍野的啃噬。
“你再說一遍?”他咬牙切齒道。
他恨。
荔知看得分明。
就像也恨他一般。
“我從未……”
謝蘭胥收了手,將剩余的話生生掐斷在了嚨里。
那些死去的人,荔香,荔惠直,還有神丹,他們對他來說不過是腳下的碎石,路邊的野草,踩了也便踩了,拔了也便拔了。而,對來說,他們卻是的朋友,親,生命的倚靠之一。
他間接奪去了生命里重要的人的生命,卻對此不屑一顧。
即便他有苦衷,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理由,即便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荔知也無法原諒他對生命的這種輕蔑。
荔知不上氣來,呼吸困難。
以為謝蘭胥就要這麼殺了,像他輕描淡寫地描述旁人的生死一樣。
謝蘭胥卻忽然放開了。
無力的癱倒在地上,而謝蘭胥順勢了上來。
“你在說謊。”他靠近荔知的面龐,在耳邊說,“我知道的,你又在說謊。”
“我沒有……說謊……”
“般般屬于阿鯉,阿鯉屬于般般。”他用臉反復挲著的臉,幾乎是乞求道,“我們約定過的。”
荔知閉上了,不再說話。
也閉上了眼睛,不愿再去看他。
將自己當做一尸——原本就是一尸,一早已失去了名字,游在活人里的孤魂野鬼。沉默著,任由謝蘭胥從上掠奪。
拿去吧,拿去吧,將僅剩的所有,都拿去吧。
雖然活著,卻寧愿自己死了。
“你我麼?”謝蘭胥孩子似地反復問著,“般般……你我麼?告訴我……”
“告訴我,你我……”
謝蘭胥的聲音,已經夾上泣音。
多麼新奇的事。
荔知卻生不起一力氣睜開雙眼。
拼命祈求著墮沒有傷害的黑暗。祈求窗外的月就像帶走飄在空中的塵埃那樣,也將帶走吧。
像是乘在一艘船上,搖搖晃晃,飄飄,最終被拋了無邊無際的幽空。
終于,如愿墜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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