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芳菲未盡,西京晚煙濃,桃夭殘蕊散落一地。
淑景殿的管事姑姑吩咐完宮好好灑掃殿外時,殿的近侍宮也在按部就班地添香、卷珠簾、貯瓶花。
高氏斜倚在羅漢床,神態略顯嚴肅。
一側為捶的宮作小心翼翼,連大氣都不敢一聲。
更初響,簾外傳來方姑姑的聲音,道:“娘娘,清玄真人已在殿外恭候。”
話落,殿靜了半晌。
及至檻窗外掠飛過一道雨燕影,高氏方才開口:“傳進來。”
“是。”
高氏說話的聲音無甚波瀾,聽不出任何喜怒,眼角眉梢間,卻猶帶幾分穆然。
待高氏被宮扶起坐正,清玄也在的指引下進了殿,依著宮中禮節對高氏扣首問安。
高氏則邊端詳面容,邊命人給賜座。
眼前子著一襲冠常穿的云帔青,頭戴芙蓉玉冠,如冰魄,眼神沉靜。
乍一看面龐并不驚艷,且五稍顯寡淡,可由清冷氣骨撐起的那副皮相,卻總給人絕之。
偶爾流出的神,大多懨然又自適,總能讓人品出幾分,似謫仙般的孤傲。
高氏不由得想起,初見這子時的場景。
那時便覺,清玄絕非尋常奴籍出,定當是哪個落魄世家出,曾為家。
霍長決誆騙人的水平太差,這樣的子,自然無法在尋常的牙行就買到。
因著清玄做事穩妥細致,心思縝聰慧,高氏不免對高看幾眼。
及至霍長決從長安,來到蜀中。
高氏發現,霍長決隔三岔五就會來院里請安,來院子里的次數比先前在相府時還要頻繁。
起初以為,霍長決這麼做,是因為霍閬剛走,他想多盡些孝道。
后來才發現,霍長決來這兒時,視線總會時不時地瞟向側的清玄。
他悄悄看向的目,越克制越謹慎,高氏就越覺得不對勁。
待派側信任的仆婦打探了一番后,高氏果然發現,霍長決在私底下,會時常遣人與清玄互寄書信。
高氏曾將二人私寄的信函截住,但清玄擅詩文,霍長決也是清流科舉出的士人,里面寫的不過就是些詩作對的容。
總覺得這個兒子愚善,甚至有些一筋。
全然不似他兄長霍平梟,雖看著桀驁張狂,其實心思深沉,頗擅詭道算計人心。
霍長決自小就懂事聽話,開蒙后認真讀書,虛心向夫子請教。
弱冠之年,也是日日挑燈夜讀,勤不亞于任何寒門學子,亦在春闈一舉中第。
至于他的婚事,全由父母安排做主,對于為他擇的新婦賀馨若,他雖不算喜歡,卻沒半句怨言,在婚后對也極為善待,甚至在做出那等錯事后,還要為求。
以往長安的世家圈子提起霍長決,褒獎居多,都說他克己復禮,恭順禮讓,雖不及他長兄才能出,卻也是長安城里最優秀的那批家子弟。
在高氏眼里,霍長決什麼都好,可說是門閥世家里,最完的嫡次子,但他雖對自己百般約束,卻好似從未活出過自我。
高氏起初想,清玄出雖然低,但是對這個姑娘有好,若是霍長決看上了,要給籍,納為良妾,也并無不可。
霍長決那時雖還在守熱孝,可納妾卻不逾禮制,高氏也希他側能有己之人照拂。
所以高氏在得知霍長決在私底下,一直在為清玄籍的事奔波時,并未做阻攔之舉。
半裝著糊涂,想著等霍長決自己將這事揭到明面后,再做順水推舟人。
沒想,在阮安失蹤后,之前不重視的敦郡王蕭聞在朝中漸有權勢,還被封為了親王。
更沒想,看似清冷出塵,不食人間煙火的清玄,竟與蕭聞有段風月辛。
蕭聞因著清玄對的欺瞞和背叛,使了些伎倆,將曾是罪臣之,淪為道中冠,又墮娼門的往事命人在蜀中傳遍。
高氏一早便猜出,清玄應是罪臣之出。
霍平梟即將叛變,清玄的父親是不是驪朝的罪臣并不打,但高氏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兒子的心上人,竟做過數年的平康,曾靠零沽笑為生。
那日霍長決不在,高氏將清玄喚到鴛鴦廳,命跪在廳央。
則坐在上首,對清玄言辭審問,不給任何臉面。
竟險些讓這樣出的子,做了霍長決的妾室。
高氏向來知道,自己做人事的方式偶有刻薄一面,事先也想好了許多難聽的話,來挖苦甚至是辱清玄,好讓徹底斷了對霍長決的念頭。
不為自己曾墮風塵之事做任何辯駁,答話時,沒有慚,亦沒有卑怯,反是很坦然面對自己過往的一切。
清玄那副不卑不的態度,讓高氏一時半會兒說不出任何話來,早已籍,契也被銷毀,現在不是道觀的冠,也不是風塵窟的娼家,而是已經從良的子。
那場質詢過后,清玄將行囊收拾好,獨自離開了霍家,再無人知蹤跡。
留給霍長決一封書信,向他陳了緣由,在那信中,清玄沒提高氏半句不是,只說自己依舊心向道法,想避世觀,繼續修行。
但那日高氏與清玄之間的談話到底瞞不住,待霍長決從蜀南歸來,得知清玄是被走的后,頭一回與這個母親有了爭吵。
高氏也是在那時得知,原來霍長決從一開始,就不愿清玄委做妾,他要等熱孝過后,迎娶清玄為正妻。
都說十幾歲的兒郎最為叛逆。
他長兄霍平梟從生下來,就叛逆驕,不管制。
霍長決卻在二十幾歲時,跟滿意氣的年郎一樣,也會為了心的子,頂撞長輩,做出了許多曾不會做的事。
高氏猶記得,在阮安疑似墜崖故后,霍長決還同慨過他大哥的境遇,卻沒料到世事無常。
在那幾年中,無人知曉清玄的蹤跡,霍長決的境遇也與霍平梟并無兩異。
霍長決與決裂后,高氏雖然心苦悶,卻依舊堅持自己的主張。
亦覺得,這天底下,定不會有母親能接自己的兒子,迎娶一個出娼門的子為妻。
況且霍長決現在已是親王,他想要什麼樣的子沒有,高氏自西京后,總覺得他早晚能將清玄忘記。
卻沒曾想,這麼些年過去,霍長決依舊沒忘記那個氣質清冷的冠。
而清玄自離開霍家后,就在太白一帶的道觀潛心修道,才識過人,不僅擅長詩文歌賦,在家世未沒落前,清玄的父親也曾與蜀地一帶的世醫家族梅氏好,而自聰穎,也頗擅醫。
既能援醫道,濟世為民,又很快為那間道觀的觀主,再被奉為清玄真人。
而今的清玄在江湖和民間的地位極高,而的道醫之,甚至可以與當朝佛子虛空的禪講媲。
世風允許娼道門,只修道的生活既清苦又沉悶,僅有數的風塵會選擇做冠修道。
當然,也有一些人對的出和過往多有詬病。
但清玄似乎并不在意外人如何評價,所以,那些擊向的利劍皆化為柳絮云煙,在眼前飄過后即會忘卻。
此番一直避世的清玄來到西京,也是應邀來參加靖國四年一度才會舉行的盛大道會。
清玄既然已被奉為真人,貴為一朝太后的高氏,也得敬三分薄面。
宮呈茶時,高氏依舊端詳著多年未見的清玄,的神態依舊帶著變不驚的沉靜,斂束潔凈,倒是愈發多了仙風道骨的出塵氣質。
清玄京一事,惹得西京的整個文人圈子都變得起來,更有許多墨客為提筆寫下冠詩。
高氏還派人打聽了番,歸屬的教派并非戒律甚多的全真教,所以可以再與人如常的婚生子。
思及此,高氏的神由復雜轉變了淵默,淡聲問道:“真人此番京,會留多久?”
清玄語氣平靜地回道:“貧道曾在西京生活多年,頗為懷念這里的風土,太白的道觀也有別的冠打理,便想在這里多住一陣,所以在參完道會后,不能立即定下歸期。”
高氏聽完這話,心里一咯噔。
這時側來了個傳話的丫鬟,同附耳輕語,說霍長決在得知清玄宮后,即刻就趕了過來,現在已經到宮門口了。
高氏自知攔不住霍長決,只得無奈地嘆了口氣。
眼見著日頭偏西,宮門即將落鑰,待清玄離開后,高氏似在自言自語,語氣幽幽地道了句:“罷了,隨他去吧。”
暮四合,春風駘。
清玄發上的芙蓉冠在日影下著溫煦的澤,冠后的兩條青發帶亦在漸起的夜風里左右拂曳。
停在原地,見宮道盡頭,那抹悉的影。
霍長決未顧王公份,放下平日的穩重和自持,近乎是在往方向奔跑而來。
距離越來越近,四目匯間,二人毋須多言,心間自有默契在。
他知曾經過往,并非的意愿能夠決定。
而在的眼中,生的意志擺在所有事之前,許多事都不由做主。
在大多數人的眼中不清白,有殘缺,可在他的心里卻完無缺。
他知原本姓名,在私底不會喚清玄,而是會喚阿紓。
他還說過,當年雖在平康坊,卻只有中了一甲的狀元、榜眼和探花郎才能得垂青,獲得和作詩的機會。
而他這個二甲第十七的尋常進士,在那時連見一面的機會都沒有。
原是他不配,能娶到,還是他在高攀。
清玄原以為自己經歷坎坷,遇見任何事,心中都會無波無瀾。
不想多年后,在與霍長決重逢時,的眼眶還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酸。
笑著看向高大俊朗的霍長決,想起當年他曾說過的話。
亦想起,當年春闈放榜,他中進士時,剛滿十九歲。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而昔年齷齪也不足提,終遇良人,與他今朝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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