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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258章 第 258 章

 雪雨碾泥, 狂沙漫天。

 周圍幾千將士無聲看著,不敢發出半點聲響,明明四野安靜得連聲鳥也無, 人人心頭卻全是駭然的驚雷。

 ……殿下這是……不要命了。

 耶律汗王是草原上一路殺過來的,爬滾打了十年, 自有“老子多活一天賺一天”的痛快,刀法渾然跟自己是一勢,是屠狼殺虎的氣勢。

 殿下學的卻是正統的刀法,朝廷不尚武, 習刀者只要出刀剛勁有力、龍之姿就是上等的好刀法了。

 可這二人一打起來, 哪有什麼巧用奇計,避實擊虛?全是實實在在的攻, 一刀一刀都是沖著對方要害劈去的。

 遼兵的刀是邊民打出來的破銅爛鐵,刀柄打得不結實, 連上布條纏裹幾圈, 也防不住震手,僅僅幾刀下去, 殿下的虎口就崩裂見了

 耶律烈大笑:“中原的皇子, 都是像你一樣的廢嗎?你們皇帝老兒十年前就倆兒子, 如今生下幾個啦?”

 迎面的刀風卻不疾不徐,毫無破綻, 始終沖著他要害洶洶而來。

 耶律烈不饒人:“聽說當日,葛家那婊妻老母,都被他部下那個細弄死了?你說堂堂的將軍府, 怎麼就只有幾個守衛?是不是因為娶了個營做夫人, 辱沒了祖宗, 葛循良沒臉讓人看吶?”

 “鏘——!”

 耶律烈駭然瞠目, 被陡然強勁的刀勢退了好幾步,震得整條手臂發麻,差點被一刀橫在肋下。

 他急忙閃一躲,才沒筋折骨斷。

 晏昰咬在齒間,低低抑出來一句:“你怎敢!”

 那是他唯一的異姓兄弟。

 那年,他因為母后的眼疾與父皇大吵一通,怒龍。宮里不知誰吹了枕邊風,父皇一張圣旨送他出宮開府,隔日,又追加一封送他去邊關歷練,幾乎算得上是發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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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歲,還是個離不了人照顧的半大孩子,上什麼戰場?

 他知道父皇等他服,母后也是這麼勸他的,晏昰沒肯下脾氣,生生騎了八天的馬,從花團錦簇的皇京去了赤城。

 他讀過不兵書,男兒心里總揣著些整軍經武、治國圖強的妄想,不知天高地厚,只當自己振臂一呼,就是百萬雄師旌旗四海。

 進了軍營第二天,就率著全軍從頭開始演練古陣法。一群將軍違,背地里不知多人笑話他,葛循良瞧著有意思,帶著葛家兵給他陣。

 ……

 刀勢一刀凌厲過一刀,帶起的罡風幾乎要割傷面堂。這遼人蠻力更勝他幾分,不避不退,全憑一把大刀格擋。

 “哈,二皇子惱什麼?嫌我喂烏都沒喂好?”

 耶律烈被一刀劃過腰腹,疼得出個猙獰的笑,這皇子發怒,好他更快力竭。

 “這小東西不喝,又嫌羊膻,又嫌牛生,說什麼里邊有小蟲,喝了會要命,不開鍋煮兩遍寧死不,老子寒冬臘月給他找干柴去——這小東西麻煩,跟他老子沒一像,還保不準是誰的種!”

 廿一聽在耳中,提刀劈了這狗賊的心都有。

 再看殿下,刀勢果然又狠了兩分,連防都不顧了,寧捱著刀鋒剮蹭,也要取耶律烈人頭。

 ……

 葛家向上倒三代都是儒將,就這一輩,出了他兄弟兩個怪胎。

 那青年一巨力,穿重甲,騎悍馬,自創一套蠻牛陣,確實是無往不利的剛強。后來因這陣傳遍了北境所有騎營,總有人誤以為他也姓牛,牛將軍、牛將軍去,連營里的兵幾乎都要忘了他原本的姓。

 他夫人是胡姬,不是營,是軍營旁的歌姬,可照樣是下九流出,生來命里缺貴氣,在邊城大概活不到嫁人,就要一縷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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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循良與,軼事頗多,也算是就了一樁緣分。

 營里的將士賤,總要拿他夫人的出說事,葛循良聽了,一拳一拳地打回去,打到最后無人敢惹,背地里閑話也不敢說。

 及至有子,這莽漢是一句“殿下!老子有兒子啦!”就暢暢快快說了三天,逢人便笑,半年的俸銀全散出去擺酒了。

 ……

 盛朝兵全是沉默的,遼兵看出他們大汗占了上風,開始好,沖天的吼聲涌過來。

 晏昰似被眼前的惡戰劈了兩半,一半神在此地,另一半全被回憶攫在過去,如何也不回來。

 西遼王室,都是罔顧天理人倫的種,上一代汗王生了百八十個王子王,盡數死在元人刀下,被踏了泥。

 耶律烈活似一缸毒蟲里養出來的蠱王,僅僅一個離間計,誅了葛循良全家——為的僅僅是幾張民屯圖,僅僅是那點糧!

 那時葛循良不在家中,聽了口信,五俱焚,又聽北邊的民屯被遼兵劫掠,帶兵殺去,卻不料元人一隊探馬赤大軍早早設了伏。

 此一戰,葛循良親部死絕,連句言也沒留下。

 晏昰每回想起,都恨不得一刀一刀剮了眼前這人。

 可他到底不是個徹頭徹尾的武人,雙臂間的大刀似了千鈞重,勉強格擋到最后,終是被耶律烈仰面掀翻在地,刀鋒朝著他口狠狠劈下來。

 “殿下!”

 “耶律狗賊死!”

 周圍一片驚

 晏昰橫刀去擋,擋得刀鋒一挫,斜斜掠過他發冠,削走他一寸頭皮,滿頭烏發散開。

 “久聞中原人棄武修文,原來皇家子也是腳蝦,可悲可嘆!”

 耶律烈大笑了聲,改雙手握刀,全的力量灌在雙臂上,不留后手地劈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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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昰咽了口沫,橫向一滾,險之又險地躲過去。

 刀鋒如鏡,映出他自己的臉。

 ——他為葛循良請了功,父皇嘆口氣,擬旨蓋璽,追封了個都督。

 可赤城,堂堂九邊重鎮里的最強邊城,離京城最近,被天下兵家稱作“天子頭上圓延珠旒”的一座城,形如皇冠所在,丟了這城,如同北境被斬了首。

 而一個因為喪母失妻、丟了兒子就方寸大,被蒙古截胡,乃至丟了一座重城的將軍,不配追封。

 從父皇到滿朝文武,不過是因為他一個皇子親自給葛循良請封,睜只眼閉只眼允了。

 要是元人攻破上馬關,北境萬畝國土、整個燕云之地易主……這青年,更甚是葛家滿門,幾十年熱灑遍北境,也要后人眼中的罪臣了。

 耶律烈竟哄騙他唯一的孤,改姓認爹!

 ——他該死!

 晏昰吼了聲:“不準過來,都退后!”

 這一句生生喝停了廿一等人前沖的作,只能心跳如擂鼓地盯著,盯著那把刀朝著殿下的面堂越越近。

 這野畜!

 幾千兵馬合圍,竟不收刀!竟是臨死也要拉個墊背的架勢!

 廿一再忍不得,飛就要上前。

 “鏘——!”

 形勢陡然逆轉。

 耶律烈被一刀砍在肚,踉蹌一步跪倒在地。

 手腕上系著的劍穗在打斗中崩斷了繩結,晏昰一把抓在手中,想也不想地環了一圈,死死勒上了耶律烈的脖頸。

 劍穗是唐荼荼編了兩夜的,大抵自出世起就沒料到自己還有此等妙用,結實得不尋常,每一紅繩都纖細韌,編織起來卻了一結實無比的吊頸繩。

 晏昰狠狠收著力,連著雙一同絞死他。

 “大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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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了他!殺了他!”

 四遼兵的吼聲聚一片悶雷,恨不得生啖他的

 耶律烈死死拽著那劍穗,幾乎折斷手指也沒能扯開,臉飛快充漲紫,太外鼓,已是強弩之末。

 強忍到氣絕之時,終于忍不得了,耶律烈高舉右手,聲嘶力竭吼了聲:“薩庫——!”

 “殿下,他降了!薩庫是投降!他認輸了!”

 “殿下,遼汗不可殺,待信呈給皇上后再議啊……”

 晏昰什麼都聽不到了,頭頂的順著山往眼里淌,和下的人到了一

 有人把他從耶律烈上扯開,晏昰雙臂失了力,重重地落下去。

 他仰面癱在地上,不止是力竭,梗在腔里的痛意全泄了一地,散在茫茫的荒野里,被風呼嘯著漫卷過天地。

 那年走時杏花微雨,北境的杏花也開得繁盛。

 葛循良送了兩程,都回頭了,到底放心不下,駕著馬顛顛追上來。

 “殿下,我看你老爹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這又生了小兒子,嗐!將來哪天你要是……咳,想干點大逆不道的事兒了,老葛我也幫不了你什麼,畢竟咱是大盛朝的兵。”

 晏昰愕怔,不由失笑,只見葛循良拍著脯,豪邁一笑。

 “但你要是敗了,就往我這邊跑,往更北邊跑,哥哥我拼死也護你一程。”

 ……

 “殿下,西遼汗昏死過去了,一息尚存,要如何置?”

 “卑職以為,斷了他腳筋便是,就地打輛囚車運他回京城,由皇上置才為妥。”

 晏昰撐著坐起來,往那頭看,正對上烏都也朝他來。

 那孩子模樣秀氣,一雙眼睛生得極,藍瑩瑩的瞳孔里似蘊藏星河,看人時尤其亮,幾乎不像他那眼如銅鈴力如蠻牛的爹。

 晏昰與他對上一眼,差點怔怔落下淚來。

 那孩子蹲在耶律烈的邊,出手,小心翼翼探了探他的鼻息,察覺人還沒斷氣,那孩子甚至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晏昰閉上眼,不再看。

 “關起來……關起來再說。”

 他在寒酸的窯里睡了一夜又半天,等清醒了,底下人才敢上來換藥。

 他虎口震裂,傷得厲害,腰腹也被,額上的傷反而是小傷了。

 隨行的王太醫穿針引線,給殿下了虎口,再看殿下發際線上那條疤,到底有些憾:天庭骨上裂了個豁兒,福氣都要跟著跑了。

 “此的遼兵共計三千余人,都是驍勇善戰的王帳兵,其余各部六萬余人,都分散在托克托北部草原——未免遼人傳出信去,引大兵回援,殿下,咱們得趕撤了。”

 影衛站在窗前回報,進來站了好一畔了,始終沒挪個位置。

 晏昰覺出有異,起,視線越過窗欞往外看了一眼。

 馬廄里臨時圍了墻,幾十木樁深深嵌進地里,又落了鎖,了個簡易的牢房。

 烏都坐在馬廄外邊一塊石頭上,他穿得灰撲撲的,個頭矮小,坐姿又端正,坐在那兒幾乎像個四小凳。

 外頭不暖和,他在寬大的狐裘里,定定瞧著耶律烈。

 半天,用契丹語憋出一句:“耶律烈,你別跟那個皇子對著干了……”

 耶律烈冷哼:“昨日還著父汗,今兒就改口了。”

 烏都不理他,認真咬字往下說:“我覺,那是個好皇子……咱們跟他好好講道理。”

 耶律烈嗤笑一聲:“你覺?你懂個屁。”

 他上有傷,角崩裂,脖上的勒痕青黑,全裳都黏在上,板結塊,一副失過多命不久矣的樣子。

 烏都定定看了他一會,怎麼也沒法把目從那些傷口上扯下來。

 他識得道理,這兩天,盛朝幾個小兵總是旁敲側擊地給他講一點葛將軍的事——葛家祖輩是什麼樣的忠義耿直,葛將軍因何從軍,葛將軍有多孝順爹娘,與夫人有多恩……

 在他出生之后,葛將軍擺了幾天的酒,請了幾天的流水席,全城百姓聚起的零碎布頭裝了好幾筐,全都給他做了百家,納百家福……

 可他穿來得不巧,他沒見過那個“葛將軍”。

 他穿來時是個雨夜,大雨瓢潑,他凍僵在一個積水潭里,不過是人兩步就能過去的淺坑,差點要了他的命。這個弱小的軀殼太無力了,藕節似的胳膊全使不上力,他痙攣發抖,爬都爬不起來,差點續不上下一口氣。

 這個害了葛將軍的遼汗,半酒氣,半羊膻味,抓起他來看了看。

 瞧他還有一口氣,給他灌了一口酒,焐在懷里暖回來了。

 烏都燒得迷迷糊糊時,聽到男人一句:“這小東西一來,天就下雨,保不準是有什麼神靈庇佑,死了可惜——找個姆媽,給口養著罷。”

 他就靠這麼一口,嘗到了這個世界頭一口溫熱甜的滋味。

 這些遼兵殺人如麻,耶律烈更是,他殺人甚至不眨眼,連自己的兵也砍,軍法、軍紀全由他說了算。

 可他也沒有多壞。草原上都在殺人,男人人、老人小孩都揣著刀,有時搶糧,有時被搶,無人領的尸骸扔到草坡上,被禿鷲與野狗啄食。

 而這個邊城也沒有好到哪里去,寡婦街上每天都有□□的事,要不到飯的小乞丐在墻角取暖,一場冒,就見不到明天的太了。

 這是人命至賤、死與生都不值得多看一眼的草原。

 他接到了賀曉的爾斯碼,死死抓著那句“I am HX,in Jingg”,護在口,好自己心口的不要涼。

 可京城,是一縷還沒著的煙。

 除此之外,整個世界、整個中原,都是隔著霧的,眼前這個壞人的懷抱是唯一象的東西。

 烏都又在馬廄邊坐了一會兒,起走了,不多時,又著墻鬼鬼祟祟回去,往馬廄里塞了兩包干糧進去。

 他個頭小,行蹤也敏捷,以為沒人看見——卻不知整個籬笆墻外,人人都能看見。

 晏昰閉了閉眼,沒吭聲,骨上下滾了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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