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腹的傷不好上藥, 油膏會被蹭到里上,紗布裹了兩層,束腹束了, 走起來才不覺疼。
晌午照舊給馬廄里扔了碗飯進去,那遼汗倒是拉得下臉面, 吃得一顆米也不剩。
吃完大馬金刀地坐在草垛上,沉著一雙眼,盯院里來來往往的影衛。大抵是覺得沒可能跑出去,便冷熱飽都不顧了, 倒頭就睡, 蓄養神。
晏昰把各路探子的信報過了一遍耳,北方的軍就圖刻在他腦子里了。
他調兵這麼大的靜瞞不過人, 營里的監軍也跟來了,對上遼兵狠厲的目, 總覺得此地不能久留, 久留必出差池,又催促殿下趕離開。
晏昰點頭:“去準備罷, 明早回城——我快馬先行, 小公子坐著馬車慢慢走罷, 備一隊重兵護好他。”
不知善惡,喜惡親疏也是跟著邊人走的, 這孩子年紀還小,帶回去好好教,還能扭得回來。
他太|祖母還等在上馬關, 幾位堂叔伯也全是正直的將軍, 不怕沒人照顧他。
葛家軍出的幾個探子最苦, 白天一張張大笑臉對著烏都, 哄他玩,哄他開口說話,私底下卻抹了好幾回眼淚,在殿下面前也沒掩飾住苦相。
“將軍家傳到這輩兒,排的字輩該是‘’字了。將軍自知是個人,請家里老祖宗給小公子起的名。”
“小公子大名葛才,小字‘若愚’——可我們破了,小公子也不怎麼理會,仿佛聽不懂這幾個詞。遼兵喊他烏都,他倒是總能給點反應。”
晏昰:“由著他罷,大了再改回去。”
他又往窗前眺了一眼。
那孩子小小年紀,就似悟得了君子慎獨的意誠,起床疊被都是自己做,邊有沒有人伺候都一個樣。
眼下,他正拉著滿地的瓷瓶玩,大瓶小瓶圓瓶方瓶,井然有序地擺行列,誰也不理會。
影衛在旁邊絮絮叨叨說話,烏都就淺淺一皺眉,抱著瓶往一邊去。
他給這些瓶子定了各式各樣的規矩,還冠了序,一號瓶要放在房頂上,二號瓶要放在北邊山頭,三號瓶要放在河冰上。夜里放出去,第二天清早再撿回來,拿個小戥子稱里邊積水的重量。
影衛還當他是鬧著玩,瞧瓶沾了灰土,里邊的積水也積了十天半月了,不干不凈的。懂事的大人們趁他午睡,燒了壺沸水,把一堆瓶子里里外外燙洗了兩遍。
烏都兩條眉皺了大半天,悲憤地畫了個圈,將地上一堆瓶子圈在其中,寫了四個字。
——閑人勿。
……
還是個孩子。
晏昰眼里浮起暖意。
這籬笆院住了沒半年,卻留下了烏都的筆跡。這孩子慣往墻上胡寫畫,大概是因為沒有紙筆,被火煙熏黑的土墻上寫著字,黑一道,白一道,有炭筆,也有劃痕。
晏昰隨便掃了一眼。
——壹二三四五,個十百千萬。
——人之初,本善,相近,習|相|遠……
字跡稚,倒也橫平豎直,全都是叁陸教他的,學得不慢。只是寫得太了,這孩子個頭矮,踮起腳、抬起胳膊夠不著三尺高,墻矮的字跡竟一層層往上疊,橫著寫,豎著寫,斜著寫,繞圈寫,滿墻幾乎看不出本。
好學是好事,這歲數啟蒙也沒遲,等回了上馬關,再給他找名師。
晏昰這麼想著,視線拆揀著墻上一遍一遍疊上去的文字與符號。
忽的,他目一凝,連氣息也滯住了。
那是一串大食數碼,卻又混著別的西洋文,他在其它任何地方都沒有見過。
唯獨在唐荼荼的建筑圖紙里,在江凜的兵棋方程里。
——t0=1200(?),tF=2140,dC/dt=a1·C a2·PC,短波輻……
——Qs/Qt=-(V AVt)·△(S F ASt),平均層熱風……
……
昔日,唐荼荼還沒暴份,對著他滿口胡言的時候,曾說有個師兄,能算天時,會觀星象,有經天緯地之能。
那之后不久,江凜說,他們有一個同伴,擅氣象學,能推演風云雨雪,造一臺候風地儀也不在話下。
探子回報說,草原上出現了一個呼風喚雨的圣子,他所過之,不論干旱多久的地兒都會下雨。
晏昰額側的細小脈一簌一簌躍著,半天不敢眨眼。
雜無章的字跡漸漸分了層,他手撐著膝頭蹲下,凝神于雙目,在滿墻的胡寫畫中找他不認識的容。
不止是碼子與西洋文,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圖夾在其中——八條線繞著一個圓圈,是太,是晴日;云擋住太半張臉,是多云;雨是雨,雪是雪;東南幾長條布滿黑三角的弧線,排著隊向西北方向延,不知是什麼……
直到辨認出整張畫幅,晏昰才慢慢看清楚,被字跡在最下方的刻痕,分明是整個中原的大地圖。
東南西北,高山大川,盡在圖上,最新的刻痕,意指海上一強勁的東南風吹向了陸。
滿墻糟糟的字跡盡是草稿。
“廿一……”
晏昰手扶在墻頭,挲著日復一日的刻痕,五指不可抑制地抖起來,又慢慢攥拳。
故人之子,給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又掀開一層更匪夷所思的現實。
他甚至不像唐荼荼那樣,躲在一個小庫房里畫圖;不像江凜,認生時會藏拙——所有字畫全大喇喇刻在墻上,遼兵一群廢秧子,竟把這當三歲小兒胡寫畫!
“廿一,把這四面墻都拓下來。”
晏昰說著,突然頓住:“不必……你,去帶那孩子過來。”
烏都還在因為耶律烈的倔脾氣苦惱,影衛領他進屋的時候,他探頭瞧了瞧,見屋里只有這皇子一人,慢吞吞拔高小短垮過了門檻。
晏昰怔怔出神。
這孩子走得慢,卻穩,目不像別的頑左顧右盼,坦坦直視著人。到了近前,沒直接坐下,而是學著影衛同他行禮的樣子,微微彎脖,一拱手。
“給您請安。”
……太像了。
上那氣質,跟唐荼荼和江凜如出一轍,在遼王邊呆了將近一年,也沒有沾染遼人的蠻橫與戾氣——只能是因為,他有更久的時間,接過更好的教育。
晏昰觀察了半晌,悶了一口茶。
耶律烈個蠢貨!枉他自詡聰明,朝夕相近一年,竟沒瞧出這小人軀殼里還套著個人!除了個頭小,哪里像個孩子!
他心里堵得發慌,一邊是“故人之子也沒保下”的悲戚,另一邊,又忍不住痛痛快快地疼起來。
——賀曉心心念念的師兄,大概是給找著了。
晏昰了把臉撐起一個笑,頭連滾,自己竟也覺得張,盯著對面的娃娃,半天出一句。
“你來,是問你點事,你不必怕。”
烏都愣了愣。
耶律烈邊的兵對他都不賴,但他們天跟逗孩子似的,沒人這麼嚴肅認真地跟他流過,這語氣竟久違了。
晏昰字斟句酌:“你……最早記事是什麼時候?”
最早記事?
烏都心里迷,一尋思,想通了,謹慎回答:“我不記得葛將軍和母親了,您多和我講講,興許我能想起來。”
不是問這個。
晏昰心頭極有地浮起急迫,又不敢耽擱,立刻破開寒暄的皮,問到里子去:“你認不認識一個賀曉的姑娘?還有一位江凜,是個將才,他二人讓我來尋你。”
想他堂堂一皇子,寫得了錦繡文章,背得了各家經義,自打學會說話,就沒這麼笨拙舌過。
“啊……”烏都慢慢張圓:“證據呢?”
他果然認得!
“你真名懷序,原生在四月,自讀算幾何,后掌管天文星相,在后世大約也是一方人。”
“你五人,賀曉與江凜都與我識——余下兩人,一個以真名在河南行走,去歲中秋向朝廷獻上了一個反坡梯田的開掘法,有此法,農民就能在水土沖刷嚴重的陜甘晉黃土高坡上種莊稼——只是我的人去尋時,又不知所蹤,似去別地云游了。”
“我手下人馬多方打聽,只知是個年十七的子;另一個擅機關、制的男兒,還沒聽著消息。”
烏都睫,抑著狂喜,嗓音都掐細了:“……證、證據呢?”
晏昰立刻喝道:“廿一!把江凜寫的書拿來,還有荼荼的信袋!全拿來!”
他很這麼急催,弄得幾個影衛也手忙腳的,在馬箱里翻找半天,“殿下,江舉人的書您沒裝來呀,姑娘的信倒是隨帶了。”
聊勝于無。信袋是個四方的牛皮袋,扁而平整,他舍不得留在營里,便全裝在上。
可信里許多話都藏著牽勾縷的綿綿意,晏昰飛快掃了一眼,哪封信也不好示人,于是只翻出每封信的最后一頁,遞給烏都。
“這是的筆跡,我不知你認不認得。”
烏都的關注點永遠比常人偏,恰恰又對數字、時間有極高的敏銳,一眼盯住了信尾落款。
“你們十天通三封信?!曉曉為何……你二哥?”
滿臉狐疑。
晏昰:“……”
他端起杯茶潤了潤嗓,只覺得這小孩堵得他一下子岔了氣,話說半截,后半截還窒在肚子里,死活接不上正事了。
半天憋出一句:“我二人深意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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