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同借來的火炮走云關兜了半圈, 送到二鎮時,烏都正吃著一頓熱騰騰的餃子。
影衛都有上得戰場得廚房的本事,餃子都能做出六種餡料六種花兒, 圍著烏都擺了一圈。
他們幾人民族、家國、時代、輩分全不相同, 竟能坐下來好聲好氣地吃一頓飯。
耶律烈抱著“走前一碗壯行酒,喝完這口沒下口”的架勢喝,幾缸酒下肚, 醉得不省人事,被遼兵架著抬回了屋。
不用殿下知會, 廿一邊立刻吩咐人去盯死他。這遼汗上說得再鑿實,也未必是一諾千金的人,在他事以前,得時時刻刻防著他反水。
年人肚子里的彎彎繞繞, 烏都一點也不知道。高粱釀的老陳醋夠味兒, 酸得他彎起眼睛笑,時隔一年,終于嘗著了地道的華夏風味。
“我們那里講究出門餃子回家面, 就是出遠門的時候要吃一頓餃子, 因為餃子吉利呀, 做得也麻煩, 買菜、剁餡、和面、搟皮,一忙就是半天,是家里人用包的, 到了外邊,就沒人愿意為你費這工夫了。”
晏昰與他了杯, 笑了聲:“我們此地也有這說法。”
則是因為民間小麥貴, 也貴, 窮人家舍不得吃,送親人離家的時候才舍得開灶。
烏都運氣實在是差,每盤餃子里都包了三枚銀角子,沒提前知會,耶律烈狼吞虎咽,差點咬崩了牙,烏都才在最后一只冷掉的餃子里咬到一顆銀三角。
“哎呀,我吃到啦!”
一群影衛哄他高興,起哄鬧著“餃子吃角子,新年好運道”,各自把手心里揣著的幾粒銀角藏了藏。
全了這最后一場中原禮節,烏都沐浴更,換上新襖,用潔眼的藥水沖洗了眼睛,一頭烏發沒剃,按著契丹皇子的樣式綁了天髻,連手臉都用羊膏潤養了一夜,白得發。
他相貌本就異于漢民,稍一打扮,更不似人間孩,舉手投足間都是靈氣的聚合,活是薩滿傳說中耀如日月的長生天之子。
山魯拙端著一支畫筆,蘸取紅赭,在烏都背后畫了一個胎記。
地方選得巧,在頸骨與脊骨界的第一節,沿著領口而下,會隨著烏都低頭一痕跡,但凡是個眼尖的都不會過去。
“草原傳聞:尋常巫士靠巫和草藥寄魂,大薩滿的本事最大,是靠神石寄魂的,神石其實是他們上一天生有靈的骨頭,這骨頭能吸取大千世界的靈氣,潤養魂魄,跟咱們那‘取天地靈氣日月華’差不多。”
要讓彩墨長久不褪,兒要一層一層地刺進去,用的是黥面雕青技藝。
山魯拙下針前還抹了把眼淚,憐惜這麼小個娃娃得這罪。下針時卻把烏都摁得一不能,任憑這娃娃嗷嗷慘,自個兒眼皮都不眨一下,邊描畫邊喃喃。
“小公子可千萬要保住命,你要是出點什麼事兒,這條脊梁……就要被巫士剜下來串嘎拉了。”
嚇得烏都打了個哆嗦,愣是不敢喊疼了。
影衛不做則已,一做就要做到極致,要讓烏都在所有選的靈中一眼便穎而出,蒙古的大巫只看一眼就覺得“是了,天神就該是他的模樣了”。
黥面是給有罪之人刺字的刑,如今竟要給個孩子用。
晏昰眨眼比往常多,看烏都含了兩泡眼淚,便出聲分他心。
“你頻頻在鎮上臉,是瞞不過去的,草原上許多部族都知道大靈是耶律烈的人,元人必定也有消息來路——是以我與耶律烈要做一場戲,而你,要在遼兵的護送下,慌不擇路地逃,要‘撞進’蒙古人的包圍圈里,聽得懂麼?”
“做戲?”
烏都果然被分走了心神:“殿下你是要假裝殺耶律烈嗎?”
晏昰不答反說:“別分心,謹記這場戲能不能,你才是關鍵,要騙過元兵和薩滿細頗多,你多推演幾遍,萬萬不能出一點差池。”
小孩捱過那陣疼,才回來點活勁兒,撐起熱與他們兩方人馬告別。
平時近伺候他的遼兵,給他做飯的伙頭兵,他全記得姓名。
這群遼兵雖都是殺人飲的蠻人,告別的禮儀卻鄭重,人人單膝點地,右手握拳捶朝烏都致意。
像是軍中的送行禮,一群影衛只覺得不吉。
耶律烈薄,只在這便宜兒子腦袋頂上呼嚕了一把,什麼也沒說。晏昰還不如他,全程背著手,站孤高冷漠的姿勢。
他從來都是寡言的人,最后也只落了聲“珍重”。
看烏都收拾好行囊要走,晏昰到底忍不住問:“可要留些字跡?我寄給賀曉。”
烏都眼睛亮了一瞬,又很快黯下去,垂頭喪氣:“還是不要寫信了,看了信卻見不到,曉曉又要難過了——殿下您快走吧,再不走來不及了。”
晏昰搖頭:“我看著你去。”
烏都被一個遼兵提上馬,回頭沖二殿下搖搖手,特灑地來了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回見啦”,一轉臉,眼淚哇一下就出來了。
可惜送他進鎮的十幾個遼兵全是糙老爺們,沒那細膩心思。后座的遼兵橫臂箍他,使著死力鞭馬,朝著鎮口的方向沒命地逃。
烏都被迎面的風刮了個掌,還沒迷瞪過來為什麼要跑這麼快,后驀地響起一片“殺”聲。
準的漢字讀音,在山谷間回一首殺伐曲。
千百箭鋪天蓋地來,得前路黑一片,烏都震驚地回頭去,被灰土黃沙迷了滿眼,又被后座的遼兵一把摁進懷里,什麼也看不清了。
他只聽到鎮口的驚鑼聲,守著鎮的蒙古團團包圍住他們,嘯著聽不懂的話。
而后的遼兵在他額頂之上吼著:“我乃西遼太汗三子耶律斜軫!奉父汗命帶靈前來投誠,卻遭大同代王爺追殺!父汗危矣!快隨我去援救父汗!”
后,口熾熱的遼兵忽然不言語了,從馬背上滾下去,拖著烏都一并往下摔。周遭幾個蒙古兵慌忙搭了片人網,護著他落了地。
烏都被幾片鐵甲震得后背遽痛,回頭去看,送他來的遼兵一,被箭了篩子。
出門時十幾人,如今竟只剩六個了。
烏都被遽痛擊碎了語言,“啊啊”嘶啞地喚了兩聲。他滿臉是淚,盯著腳邊這張臉半天沒想起來,三王子耶律斜軫是不是長這個樣子。
他被元兵抱上馬車,馬車是特制的,窗格子沒一指寬,滿地百姓痛哭流涕,漢民與番民全朝著馬車下跪,山呼著“靈降世”。
烏都驚惶地在車廂一角,直到被一雙糙的手捧住臉。
年長至百歲人瑞的老巫定定看他半晌,那雙手抖著一寸一寸過他手腳,在他后頸的胎記上分辨了許久,老巫終于痛痛快快地掉了淚,被左右侍者扶著踉踉蹌蹌伏下,行了個稽首大禮。
烏都雙腳死死楔在地上,一不地了。
他被洗了個澡,繁復的巫袍加上,繡著各樣靈鳥紋的袍擺逶迤拖地。男老全是巫覡,跪了一屋。
這些人像被巫咒吸走了生命力,一個個瘦骨嶙峋,寬大的袍服空罩在上,有的在笑,有的在哭。
大巫士說什麼烏都不知,幾個譯跪在他腳邊,從薩滿語到蒙古語翻譯一遍,從蒙古語到契丹語再翻譯一遍,他充耳不聞,滿眼陌生,什麼都聽不進去。
許久,烏都才找回語言:“護送我來的兵,請幫他們治治傷,謝謝。”
他神淡漠,契丹語與盛朝雅言混用,聲調鉤轉自如,哪里像尋常的四歲孩子?渾然是天神之子該有的語調。
大巫士又老淚縱橫了,吩咐巫侍悉心照顧,哭得全發,被家族里的小輩攙走了。
這是四十九匹馬才能拉的巫閣,足有一進院那麼大,上下兩層樓。風是香的,不知點著什麼,著烏都忘掉一路的死亡與犧牲,著他安神。
馬車還沒,烏都在閣中小心地探了兩間屋。
這麼大的巫閣竟不怎麼點燈,許多窗都是用木條封死的,適應了黑暗的巫侍全在角落跪著,冷不丁喚了聲“茫客”,把烏都驚得回自己臥房里。
巫閣西北角似是大巫士辦公的地方,烏都聽到了談聲。
分明隔著一道道墻,隔了幾十米那麼遠,可他恍然間聽到“咚”一聲,很輕,像皮球落地的聲音。
烏都怔了一瞬,渾發冷。
他在部落的一年,曾無數次聽過這樣的聲音,在劫掠中,在逃亡中,在戰場上——遼兵臂力過人,單刀重二三十斤,能一刀剁下人的腦袋,殺人從來都是一刀斬首。
皮球咚、咚、咚一聲聲落地,那些揪扯著他的記憶如漲般淹了他滿口,烏都死死咬住掌背,沒敢發聲,也沒問那邊殺的是什麼人。
他到底沒有探出頭去看。
*
——大靈現世了!不是天神寄靈,而是薩滿之子烏都轉生!
時節正是清明。
一整個冬天沒見過幾場雪的二鎮,竟痛痛快快下了一場雨,把道上的與泥濘通通洗刷了個干凈。
所有縱深進勝州城的元兵,竟然全部熄火停炮,以跑死馬的速度在兩日之折向回頭,沿著黃河結人海,一眼不全頭尾。
“二皇子怕了?”
耶律烈說著嘲諷的話,眼卻沒看他,死死盯著幾萬麻麻的兵,竟出垂涎三尺的目。
“元人警惕,老子那些探子一個沒混進去,不了要見點了。”
他一口風,晏昰便懂他言外之意,也不多話,只說:“十門小炮,都是火作最新造出來的奇巧,可以膛肚分離,到了地方再由鐵匠焊口,能省地方,彈藥另裝,一人一箱也能提得——切記彈藥不可在炮膛中久存,水會炸膛。”
“大炮備了三門,都是重逾八千斤的大家伙,我料想你們帶不走,會派人遠遠綴在你們后邊,藏到蒙古邊境上,至于怎麼運進去,你自己想法子。”
后邊幾十名匠人神冷沉,都做邊地農夫打扮。
火作沒有庸人,全是一腱子、雙臂可負重百斤的兵。代親王果然一雙銳目,一看皇侄來信,不多置喙,立刻連炮帶兵送了個齊,派來的人手還都是邊民面孔,有著北地男兒慣有的糙皮高額,跟蒙古人相貌區別不大,多族語言都能蹦幾個字,能隨耶律烈一起混進去。
“元人了!”
千里眼的鏡頭中,極盡奢侈的巫閣車慢慢了,狂歡了多日漸漸有些疲憊的鎮民,渾似燒鐵水,瞬間沸騰巨大的轟鳴聲。
除了“靈”二字,晏昰什麼也沒聽清。
那孩子被人群淹沒,又被巨大的巫閣托高,雙層巫閣頂上又有一座尖角的請靈塔,托得他比黃河邊上的萬千屋舍都要高。
毫豆大的小板盤膝坐在閣頂,穿著金縷,著萬民的跪拜和供奉,手臂朝著北面蒙古王庭一指,大抵是“班師回朝”的意思。
這孩子在草原上流亡了四百個日夜,過黃河時只當回了故土,故土卻沒護住他。
他在中原邊境淺淺踩了一腳,嘗了一口餃子一口醋,像沒家的小狗留了個記號,就被天命吊著頸,扯向更遠的地方去了。
萬民狂歡,元兵攔不住瘋狂的人群,鎮門被沖開了。
晏昰瞳底出一層,扯下千里眼,發狠地一鞭馬。
“走!”
他和耶律烈領著各自人馬,分三路而行:一隊是耶律烈的親信,會從澗底逃回草原,繼續聯絡西遼舊部;耶律烈領的幾十人要向北追著巫閣而去,尋機會混進薩滿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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