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約在了吉祥酒樓。
這富貴地兒深諳眷喜好, 趁著清明谷雨之,把墻上的菜牌換了一,木牌刷了翠綠的漆,像新草里萃出來的, 吃了一冬天的油膩葷食了, 時令鮮果全排在前頭。
滿樓飄著桃花酒香,唐荼荼鼻子最怕聞甜香, 捂著鼻子, 三步并作兩步地往樓上雅間走。
來得遲, 公孫和和哥早到了。
得了這口信,和冷笑了聲:“這老狗自己一腥,嫁禍于人的腦子倒是轉得快。哼,早知如此,不如我家一紙奏折狀告漕司三風十愆犯了個遍, 好過他擱這兒顛倒黑白。”
“和!你胡言語什麼。”
公孫景逸拍桌一叱,臉也不好看。
——三風, 十什麼千?
唐荼荼默默記下這詞,等著回家查語去。
昨兒下午漕司府來人提走案宗的,不過是隔了半日, 今兒上午唐荼荼把兩人出來吃飯, 便聽他倆說:“我倆出門前, 欽差令已經到了, 要我爹把所有涉案的犯人提到府城去, 這會兒想是已經在路上了。”
那就是遲了。
漕司府上文吏那麼多,全是筆墨的行家, 把案宗潤一遍上呈欽差竟只用了個把時辰, 作太快了。公孫大人什麼也來不及準備, 去了怕是要陷被了。
唐荼荼展出一個懊惱的表:“怪我,我該昨晚趁夜給你們遞信兒的,我怎麼能因為天晚了就拖延到今天呢。”
“跟你有什麼相干?”公孫景逸心不睦,卻還顧得上安:“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最差不過擼三品嘛,我爹還年輕,兒擼了就擼了吧,正好往我太爺的總兵府調調,以后再尋機會戴罪立功就是了。”
最差不過擼三品……
唐荼荼錯開眼,慢騰騰咀著自己的措辭:“噢,那就好,你家有應對的辦法就行。既如此,我就去忙我的事兒啦。”
“茶花兒不再坐會兒了?哎,你等等!”公孫景逸追出兩步。
唐荼荼回看他。
十八歲的大男孩了,肩寬長的,放尋常人家該是頂門立戶、捱生活苦難磋磨的年紀了——可他上披掛的朝還沒褪,笑起來明快又熱烈。
“茶花兒,春游你不去麼?鵲哥、瑞方他們攢了好幾回局,沒一回能把你請出來的,見天兒忙什麼呢?早春三月,該是出海玩的時候了,咱們坐船去網魚啊!”
唐荼荼微怔,反應過來又是笑:“實在是忙得走不開,我等夏天熱起來了再去海邊玩吧。”
說完便腳步匆匆離開了,作出一副“我真的很忙”的模樣。其實,是怕自己管理不好表,出什麼嫌惡的神。
一上了馬車,唐荼荼又沉寂下來。
是真覺得,跟這群世家子不是一路人。
治下出了重案,爹爹一個剛上任的縣令日日寢食難安——而在他們這土生土長的世家子眼中,唯一的苦惱是父親可能會被貶,卻也不怕,換個衙門東山再起,換袍服也還是,傷不了筋不了骨。
被貶不是他爹該的?百戶人家害,竟沒“出海玩”更值得一提。
果然是富貴窩里長大的呵,都是生在云端的仙人,一輩子也不定自己下地走兩步路。
平頭百姓吃再多苦再多難,也不影響他們用民脂民膏,興致來了站在云上俯瞰一眼,上下一,道聲“可憐”,就是天大的慈悲了。
唐荼荼揣著一肚子的尖刻出了縣城,在安靜又寬闊的曠野上終于平靜下來。
還是山上好,東鎮的山都似活的,哪怕不種地、不住人家的荒山也是活的,林深草,松濤鶯鳴,溪水潺潺,都是山的脈搏與呼吸。
唐荼荼打起簾子,閉著眼睛聽鳥。
左道上忽的疾馳過幾匹馬,馬蹄踏過上個月剛抹好的石灰路,沒帶起多土。
——這荒鎮居然有養得起馬的人家?
唐荼荼探頭去瞧,又是幾匹快馬穿風而來。領頭的人掃一眼,分明已經越過馬車去了,竟驀地提韁勒馬,一回頭,驚喜道:“小唐大人?”
這稱謂一出,唐荼荼立馬把人認出來了:“劉大人?”
這是工部匠作院的員外郎,唐荼荼在工部造放映機時與他打過道,旁邊還有興造院的,繕葺院的……給皇家建樓造閣的、設計城墻城防的、造奇巧的全來了!
唐荼荼驚喜:“你們,你們也上山啊?”
幾位大人打馬折回來,伴著馬車一塊往山上行。
“是東宮的調令,太子殿下讓我等唯姑娘命是從,說是您要建個大家伙。還點了二十名魯班匠,不日便到,我們幾人先行過來,看看能幫上姑娘什麼忙。”
唐荼荼喜不自勝,隔著窗,連連給他們泡茶遞水,車上沒好茶,干花枸杞配胖大海,潤的。
幾位六七品的小苦笑對視一眼,也沒能違心地夸“這茶香”。
小唐大人真是太節儉了。
等上了山,唐荼荼才知道自己高興得輕了。
太子殿下果然有一個君王該有的遠見卓識,一封詔令,不把工部各行科的管事大人派了來,知驥樓文士也來了十幾人,多是面孔,當初幫一塊改良過放映機。
這一整日,十幾輛馬車、幾十匹駿馬奔著山上行,除了工部技員和善創新的文士,還有許多煉鐵炒鋼、制瓷燒陶的工,可謂土木金石百工師傅來了個齊,全聚在了這片山頭。
連廚子班底都是京城一品居的,十幾位大廚包攬八大菜系,拉著全套家什就上山了。
唐荼荼得差點哭出來。
——太子殿下真的太人了嗚嗚嗚!
昨天還是桿司令,今兒就了真正的“項目負責人”了。
甚至給先帝爺營造興慶宮的名匠,也被太子旨請來了此地。老先生年紀大了,經不住車馬顛簸,最早,來得最遲。
這老先生雖頭發花白了,眼卻毒辣,看見腳邊的地基不似尋常,當下提出了許多疑問。
唐荼荼不敢托大,給老人家見了禮,循著他疑的點一條一條講自己的思路。
講得深淺出,要多詳盡有多詳盡,老先生笑了笑:“丫頭講快點,老朽腦袋尚且夠用,還沒老糊涂,你再慢慢吞吞講就趕不上吃晚飯嘍!”
唐荼荼:“好嘞!”
給縣里泥瓦匠講建筑構造的時候,就早早準備好了大幅圖紙,眼下也不講究虛禮,把大圖平展展鋪在地上,席地便講。
“混凝土抗滲比磚墻好得多,再外置一層防水層,就不怕水不怕了……這種墻面很結實,但承不了張力,里頭打鋼筋就能解了此弊病。”
“喔,此法甚妙!”
“外墻我打算先起桁架,用梅花形布置,豎向四十條鋼筋,橫向十條,全用等的貫通筋……這樣造出來的工場別說刮風下雨,就算地山搖、山河洪澇也倒不了。”
“妙極妙極!”
唐荼荼越說越起勁,周圍圍的匠人越多,越是講得酣暢淋漓,因為始終沒人打斷的思路,好似不管講什麼,匠人們全能聽得懂。
他們分明不懂建材特,卻能理解骨料的用;分明不懂后世的勾弦,算勾要用“折竹抵地”的笨辦法,在地上按比例拉出橫縱線才能量出斜邊長——卻能很快理解怎麼定軸放線。
唐荼荼把土力學、建材特、實測繪、結構框架,乃至工程造價,一點點地往里灌。
講到后邊,匠人略有不濟,漸漸聽不懂了。可知驥樓出來的這群皇家學院高材生個個眼睛锃明,他們對陌生知識、新鮮事有著超強的領悟力,舉一反三,把知識點串聯線,很快問出了第一個讓唐荼荼驚喜的問題。
“待鋼筋外頭套好墻模,姑娘是要踩在高往模子中灌注混凝土?”
唐荼荼高興地差點仰天大笑三聲:“對對對!就是踩在高!”
之后的好問題接二連三冒出來:“要是混凝土墻型后,發覺某留了罅隙,敞風水,豈不是要拆一整面墻?”
唐荼荼大手一揮:“不會,有別的補救方法。”
一陣風刮來,老先生打了個噴嚏,眾人才驚覺:“天怎麼黑了?”
院里點了一圈的蓮花燭臺,照得滿院通明,年掌柜沒好氣:“何止天黑了!都過戌時了!我一遍遍催著‘先吃飯罷先吃飯罷’,沒一人聽,還嫌我話多。”
唐荼荼哈哈大笑,把圖紙一卷:“吃飯吃飯。”
芙蘭嘶了一聲,湊過頭來:“姑娘你今晚不回家啦?”
唐荼荼:“都要宵了,走夜路也不安全,要是誰回縣里就幫我給家里帶句話,麻煩了。”
山上有吃有住,誰也不回縣里,但總得給姑娘爹娘傳句口信。芙蘭招手一揮,一個影衛就溜下了山。
初來乍到人心不齊,不了酒佳宴。
子夜之才做好的席面奢華至極,唐荼荼被拉到主桌上,敬了一圈酒,到底不習慣跟一群年逾花甲的老先生同桌吃飯,把位子讓給徐先生,自個兒早早到了角落,痛快吃喝。
年掌柜人在天津待了將近十年,跟京城早斷了聯絡,識人卻不。
“那位是將作監左中候,也是工部出去的,奉旨修過太廟;側手邊那兩位乃是東宮詹事和右率府使,一文一武。”
幾位大人言笑淡淡,端著上風度舍不下,這幾位都穿著袍,緋袍,云鶴綬,前補子一是云雁、一是虎豹紋……四品。
唐荼荼定了定神,將作監不了解,東宮懂,知道這是太子跟前的親信了,提起酒壺問:“我該行什麼禮?”
打算過去敬酒。
年掌柜大掌一腦門:“您行什麼禮啊!管他幾品,被太子召過來就都是您學生,您怎麼方便怎麼教,我就是跟姑娘知會一聲。”
這大掌柜話聲轉輕:“姑娘年紀擺在這兒,鎮不住場,這些大人雖奉命過來了,心里卻保不準要輕視你。姑娘切記要大展所長把這群人震住,才好委派他們好好干活。”
唐荼荼:“……這樣啊。”
嗐,又來宮心計,唐荼荼心說:鎮住鎮不住的無所謂了,能指揮得匠人就行了,太子詔令在前,匠人不敢不聽指揮,至于什麼這候那使的,吊個架子,跟有什麼相干。
旁座的律尺先生跟,兀自低杯跟大姑娘了,仰頭一口干了,笑道:“主子爺發話,要我們仔細看著姑娘如何起工場,把這門手藝學回去。”
唐荼荼忽然抬眼:“太子殿下給錢嗎?”
“……?”律尺先生沒聽懂。
年掌柜也聽愣了,了解姑娘有多斂財的叁鷹忙說:“有有有,不了姑娘的賞!太子向來比咱們爺還大方,事后,千金犒賞也是能想一想的。”
唐荼荼滿意了。
缺錢缺得發慌。
工部有自己的財用吏,等同后世的工程造價團隊,四五個財吏眼下吃著飯,也不停地抱著算盤撥打,仍沒唐荼荼心算來得快。
鋼筋貴,混凝土也不便宜,600平的廠房設計了三個,這邊山頭兩個化工廠,對面山腰一個藥廠,連上排污理、食堂宿舍辦公區,造價奔著四十萬兩走。
四十萬,靜海縣全縣一年納的稅不過八千兩,這一下子就要把五十年的稅花出去。
要是造不出東西來,產值回不了本,就真的了一個地標級別的破爛了……
唐荼荼摁摁額頭,不想那些,萬事開頭難,過一難算一難。
忽的想起白天的事,問左邊的大學問人:“律尺先生,有個詞,‘三風十愆’是什麼意思?”
文士酒,年掌柜的燒酒又是京畿出了名的,兩壺黃湯下去,律尺先生腦子半浮半沉,笑說。
“三風乃是巫風、風、風。十愆是臣工十大罪,紙醉金迷,歌舞樂,侮圣言,逆忠直,遠耆德,結黨,是罪大惡極,是十惡不赦吶——姑娘怎的問起這個?”
唐荼荼心頭一跳,打了個哈哈。
“翻字典時翻著個生詞,稀罕的,就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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