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二十九年夏。
車在凹凸不平的黃泥路上,顛簸越發令人難,車小兒早忘了什麼是禮教統,扯嗓子哭鬧起來。仆婦被他鬧得沒辦法,催行在車邊的護衛去前車請示。
馮季在心里嘟囔京城的孩子養得慣,面上攢起笑容:“小公子再忍一下,前面就是小胡莊。小胡莊是咱們寧州的門戶,過了小胡莊,路就好走了。”
馮季是小胡莊的貨郎,平時在附近幾個村子之間倒騰貨,利潤不厚,但足以謀生。從前州外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只要背回來便不愁銷路。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外面的貨漸漸賣不了,州里有了更多、更便宜的,經過小胡莊,流向外面。
昨天他剛賣了貨,賺得幾個錢去吃酒,有人尋他:“誰是新遂來的?有幾位貴人想去新遂,雇人帶個路。”
馮季當然答應。
這幾位貴人來頭不小,車隊長得一眼不到頭,隨行的府兵各個壯,腰佩百煉刀。但是什麼來歷馮季不大清楚,只聽見領頭的兩個公子,一個姓林一個姓謝。
車隊諸事一直是那姓林的公子跑前跑后理,若有難以抉擇的才去找姓謝的公子拿主意。
馮季隨車以來,這位謝公子一直沒面。
馮季坐在車轅上,每每想裝作不經意扭頭往回看,就會招來車把式一個瞪眼。幾次三番,他不由悻悻地想:個大男人還怕看。
向來只聽過郎矜持以紗蒙面,沒想到京城來的男子也這副做派。現下的天氣,坐車不掀車簾,縱是聽人回話理事掀開,車前也要垂一層薄薄的白紗。明明同行的郎君都是大大方方的,就他一個怕人看。是什麼仙子轉世,上一眼就能讓人丟了魂失了魄不?
不過,這位謝公子的聲音是真好聽。
溫潤的男聲一響起,馮季立刻忘了先前的腹諱,側耳細聽,殷勤回答。
“我在京城聽說,寧州的道年年重修,鋪路用的石板大小相同,塊塊都經石匠心打磨,是以道路暢通平坦。不過靡費甚巨,民怨極大。”
馮季撓了撓頭,訕笑道:“那鋪路的,其實不能石頭,就是一種砂漿,不知怎麼,倒在地上,過一晚就了石頭。至于花銷……我看那些泥匠用起來可沒半分心疼。”
“砂漿?”
“是,只是一種灰的土,和水后既能鋪路又能砌墻。”
車里的郎君略有些疑:“用砂漿砌墻?”
“就是用那種砂漿黏在磚里……”馮季解釋不清,怕在貴人面前出丑,忙轉移話題說:“過這就有人家了。”
車人沒有追問,疊指落下一枚棋子,抬眸向與他對弈的青年笑問:“砂漿砌墻,茂之怎麼看?”
林茂之抓了三四枚棋子在手中把玩,盯著棋局眉心蹙,半晌擲子回盒,磊落道:“罷,我敗了。”
“砂漿砌墻,聞所未聞,”他們各自撿子,林茂之淡聲道:“然新遂之地,奇聞甚多,我未見過,不代表不可能。”
他手挑起車簾一角,著道路兩邊逐漸繁榮的田野,神微微凝重。
他們從京城出來,一路見慣了萋萋荒草,流民扶老攜、群結隊,艱難地緩緩挪腳步。
那些流民黑黑瘦瘦,不蔽,目無神采。林茂之讓人給他們送了些食,他們跪在地上連連叩頭,有些人磕下去半天沒能爬起來,還是家人將他攙扶坐起,喂水塞食。旁人似是習以為常,半分傷心也無,只顧著囫圇將食咽下肚。
問他們要去哪,他們麻木的眼中流出茫然,直到一個領頭似的人開口:“我們要去新遂。”
余人恍然似的,點頭應和,喃喃道:“去新遂,去新遂。”
傳說那里是神仙住的地方。那里有大片大片不到頭的麥田,漫山遍野的牛馬;鎮守的軍隊有比百煉鋼更鋒利的武,兵卒披雪亮的明甲,所向披靡;那里有潔□□細,吃得起、不會中毒的鹽;那里有黃澄澄,只要肯干活就能分得的油。
他們要到新遂去,到那人人有飯吃、人人有穿的神仙鄉去。
然而,他們中大部分人都到不了新遂。
他們更有可能被販奴的商隊強行抓走,可能被匪徒抓走,可能被猛抓走,可能安安靜靜倒在雜樹灌木叢中,悄無聲息,留不下墳塋。
盡管如此,他們還是默默地在烈日下、毫無遮蔽的曠原上緩緩挪,神麻木至極,或許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記得了,里卻還在念著:去新遂、去新遂。
可新遂到底是什麼樣子?
真的像他們所說,是陸上的仙境嗎?
林茂之在車上遠眺,云樹蒼茫,碧綠的田地向前延,一時竟不能估計大小。四下人家多了起來,村道漸有石板墊路。
嬉戲的孩見他們這長串車隊,奔跑喊道:“有人!好多人!”
他們活蹦跳的舉止和臉上飛揚的神采讓林茂之微微失神。
車隊陣仗不小,村人見他們著富貴,遠遠著沒過來,僅幾個青壯結隊上前詢問來意。馮季忙下車去解釋,得知只是暫借寶地歇腳,村人便未多糾纏。
仆從拿了吊錢,去與村人買水和補給,其他人在樹蔭下鋪席置桌,安排妥當,仆婦才將先前哭鬧的男孩抱下車。
男孩還沒車高,臉微微發白,坐在樹下半天都沒緩過來。
林茂之下車見他大口大口喝水,不由笑道:“當初在家里大聲吵鬧非要跟來,現在九娘都沒抱怨,反倒是十三郎你,一路又喊苦又喊累的。”
謝十三癟,不服道:“哪里想過外面如此艱辛。”
林茂之笑了他幾句,見前車里的人一直沒有出來,無奈喊道:“玉言出來口氣吧,總在車里,我怕新遂還沒到,你先悶出病來。”
仆人用竹筒裝涼的井水隔紗遞進車,謝玉言接來喝了口稍稍解暑,嘆道:“算了,到新遂前別再惹出什麼風波。”
這一路他們走得實在不容易,夏日出遠門的艱難且先不提,只謝玉言這張臉,路上不知惹了多麻煩。
先是京城大小郎聽說謝六郎出遠門,守在出城的路上投擲瓜果,砸爛他的車蓋不得不停下修整,耽擱數日;后是難民子爭先搶后寬解帶往謝玉言上撲,稍有接便高喊非禮,謝玉言負責;后有富商堵路招親,又有山匪強搶,人贅。
林茂之回想起來也覺得心有余,自古人,沒想到男也能禍。
幸虧林謝兩家的護衛人多力強,否則他們萬萬走不到這里。
“還是下來走走吧,已是寧州,不好好看看此地風,回頭被人問起要如何作答?”
經不住他再三地勸,也是最近在車里悶得難,謝玉言讓人取了頂帷帽,嚴實戴好才下車活腳。
白紗垂落,哪怕不是第一次見,還是笑得林茂之不能自已。
謝玉言想瞪他,卻被白紗阻隔,失了力度,只好作罷。
他們走出樹蔭,烈蒸烤,區區幾步,林茂之便覺臉皮烤得發疼。謝玉言瞧出他的狼狽,輕輕哼笑一聲。
順著小路走上土坡,目是一眼不到頭的麥田,極富沖擊力,讓他們雙雙失神。
微風吹拂,整齊劃一的碧翠麥隴如浪般一波一波拍向黃土岸,田里著做工糙的草人。田里有三兩農人,樹蔭下也有納涼聊天的閑人,致的鐵制農就隨意丟放在腳邊。謝玉言之失語,農人似是司空見慣,反而覺得他比較奇怪,以目視之竊竊私語。
半晌,林茂之回過神來苦笑道:“玉言你曾管理農事,可知這樣一畝地能有多產出?”
謝玉言哪里管過農事,他們這些世家郎君向來鄙薄俗務,縱是有心也不能讓人知道,以免被恥笑。他不過是從前陪著家里的老夫人到田莊住過,查過賬本,但田畝產出多,他哪里知道。
不過有一件事他還是明白的:這樣大的田地,要種得如此整齊,不誤農時,普通農遠遠不夠,必須得用耬車,而且必不止一架。
耬車不是什麼新奇東西,前朝時便有,但笨重,需以牛馬配合,不是人人都能用得起。本朝有地方員奏報耬車改進辦法,稱可助益農事,但且不說推廣至天下要多花費,只說改良后的耬車更加貴,尋常人家本負擔不起。縱是謝家這樣的世家,也沒有在所有田莊使用改良耬車。
京城人向來看不起新遂。
新遂是寧州的治所,寧州是璟國邊境,北草原戎狄,要沖之地,重要不言而喻。鎮西將軍楚戈,青年從軍壯年拜將,十數年來鎮守國門立下了赫赫功績。
然而璟朝風氣便是重文輕武,京城人鄙薄新遂是邊城,荒僻窮苦,鄙薄軍戶低賤,視新遂人如蠻族,言談提及常有輕蔑之詞。
不過,新遂窮苦也是多年前的事了。
不知什麼時候,新遂忽然富裕起來。戰場上的楚家軍披掛明甲,手持百煉刀,軍糧源源不竭;甜的白糖,香糯的白米,細膩潔白的鹽暢銷南北東西;潔白的棉布,薄如蟬翼的紙張,巧的瓷……在京城風靡一時,供不應求。
任京城人如何輕鄙,新遂的繁榮瞞不了人。
從前的新遂府窮到收不上稅,楚家軍為了糧餉盡朝廷冷言白眼,新遂流民年年到周圍州郡討食,年年臥骨千里。
如今楚家軍已不理會朝廷發不發給糧餉,自給自足,甚至還擴了一次兵;新遂早已沒了流民,反而是流民爭相往新遂跑,新遂來者不拒,吞下大批大批流民,卻沒發生,連個飽嗝都沒打。
從前的新遂只是寧州一地,如今新遂府的勢力正向寧州外蔓延。
從京城出來,一路見慣了荒蕪、流民與累累尸骨,直至親站在這大片麥田邊,再無法自欺欺人。
新遂是真的富起來了。
謝玉言思及京城及天下其他地方的勢,此消彼長,不由一聲長嘆。
林茂之搖頭苦笑道:“罷,不想這些了,新遂的傳言不虛,對你來說是好事。”
確是好事。
他們此行,是為求醫。
俞堂睜開眼睛,正坐在冰冷的河水里。沒有路燈,四周一片空蕩漆黑。他身上的衣服很薄,夜風混著雨霧,涼颼颼地鉆進來。身體的知覺還沒有完全同步,俞堂的手腳冰涼麻木,沒有一絲力氣,耳邊嗡嗡作響,眼前的事物也有些模糊。他攥著一部手機,屏幕微微發著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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