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心以為貴妃養病最終會好，結果約定吃齋守戒半年，半年之期未到，貴妃突然撒手人寰。

自九月二十一日起，貴妃陷昏睡。皇后命儀華趕來幫鏡靜、朱橚一起侍疾，貴妃有時能用銀匙喂進些湯藥，有時牙關咬，湯藥送進里，又沿著角流下。

最初的一日一夜，皇帝像是瘋了一樣死死守著，守在旁，寸步不離，不眠不休，水米不進，熬得眼睛紅。

鏡靜等人本就為貴妃手忙腳，還要兼顧皇帝。

太子、太子妃及諸王、王妃來請安，見皇帝如此，各自擔憂，偏偏眾人誰都不敢在此事上勸他，只得人去請皇后，皇后道：“由他去罷，不如此，他散不盡心里的痛。”

然而第二日皇帝也毫無休息的意思，馬皇后只得嘆口氣，親自下廚做了些吃的，又親手奉與他，他才勉強吃了幾口。

皇后道：“我來守著淑英，你去那邊榻上略瞇一瞇。若你子垮了，等淑英醒來，要難的。”

皇帝猶不肯：“我不守著，才要生氣。”

皇后嘆道：“若生氣，我來勸。最聽我的話。”

哄孩子似地磨了許久，皇帝才答應。又人將臥榻搬來，就放在貴妃床邊。

他側臥在榻上，皇后看見他腮邊一道亮劃過，知道他哭了，自己也不免一慟。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若當初好好守著，不傷的心，或許不至于去得這樣早。才三十二歲。

抬眼，見朱橚不聲不響地在殿門口站著。

朱橚眼神怯怯的，恍惚讓想到了朱棣。

當年第一次告訴四兒世，帶他去給碽妃牌位磕頭時，四兒比現在的阿橚還小，也是一樣怯怯的眼神。

現在阿橚要第二次失去娘了。

淑英八月間曾跟說，希將宮嬪江氏晉升為妃，育吳王和福寧。

淑英為孩子們考慮周全。江氏無出，若能得子嗣傍，必然珍視；有了妃位，在宮中多些話事權，加之外剛，既不喜爭搶也不會任人欺負，必能呵護。確實是最好的人選。

可即便如此，阿橚也太可憐了……

皇后起走到他跟前，他鬢角：“好孩子，別怕。”

生死之事當前，大人倒退孩子，孩子反而早得像大人。朱橚沒有哭，跪下沖皇后拜了一拜，說道：“勞累母后屈尊照看娘。”

皇后忙扶他起來：“我同你娘是十五年的姐妹，看顧一時片刻，不算什麼。你也累壞了，去歇著罷。”

朱橚道：“兒臣去暖閣給娘抄經祈福，母后若用得著兒子，隨時吩咐。”

皇后點點頭。

福寧還對一切懵然無知。

死亡的影太過沉重，皇后輕輕將窗扇推開一條，了口氣。

十多年前碽妃薨逝的場景與當下重疊，好像過去的一切都在重演。只不過碽妃對皇帝而言僅是后宮貌妾侍之一，不像淑英，是住在他心尖上的人，一旦去了，便在心上扯破一個流的。

比他想象得重要。可惜當他真正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遲了。

真正將這兩人的心思自始至終看得清楚徹的，反而是皇后這位局外人。

無論皇帝如何折磨自己，貴妃始終沒有再醒來。

九月二十八日，貴妃闔著眸子，仿佛安詳一夢，夢中沒有了脈搏。

闔宮痛哭。皇帝抱著貴妃哭淚人，哭罷雷霆震怒，要將太醫、藥局宦、司藥盡數斬首。這時鏡靜捧出一只黑檀方盒，跪在皇帝腳下，雙手獻上。方盒厚厚一摞，是貴妃口述、鏡靜執筆的歷代宮律典故，正是貴妃平日執掌宮紀的憑據。

此外另有書一封，條列貴妃愿。

愿一，陛下龍，天下所系。妾去后，請陛下務必節哀，萬勿因妾一人，而負萬民；

愿二，喪事從簡；

愿三，吳王與福寧尚，乞擇宮嬪善者育之；

愿四，乞修《大明律》，公主在，不許駙馬納妾；

愿五，不以妾之死而濫罪宮人；

愿六，妾一生無所依傍，或可依傍者，唯有宮紀。此乃妾一生心，愿陛下綴之于《祖訓錄》，立為大明萬世不易之規。

皇帝看罷，遞給皇后。

皇后讀畢，說道：“既然愿如此，眾醫萬萬不可殺。按規矩，醫而不治，醫有罪，但罪不至死。不如罰俸三月……”

皇帝卻沒有在聽說話，只喃喃道：“說一生沒有依傍，說一生沒有依傍……”

他自以為是唯一的依傍，可竟說自己一生沒有依傍。

“是不是恨我，所以到最后也不肯再見我一面？”他不顧當著兒輩的面，淚眼問皇后。

皇后忍不住淚目道：“你以為不想見你麼。還不是為了你，能提前習慣沒有。”

“傻子，怎麼可能習慣……”皇帝背過去，仰天長嘆，兩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