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擴廓帖木兒死了。

據報病逝于哈剌那海，其妻氏自殺殉葬。

北元小朝廷最后的支柱，轟然倒塌。

消息從邊疆八百里急報傳到應天，朱元璋大喜。

作為勁敵，彼此恨不得對方速死。

但同時英雄惜英雄，朱元璋又一直盼著將他招麾下。此前做足了姿態，不但多次寫親筆信招降，又派人祭拜他的養父，命秦王朱樉迎娶他的妹妹觀音奴。即便擴廓帖木兒已經敗退到塞外，朱元璋還派出已棄元降明的李思齊前去漠北與他通好。可惜這番“好意”統統喂了狗，擴廓帖木兒不但不領，反而加倍勇猛進攻明軍。李思齊也被他設計砍去胳膊，傷重而死。

徐達聞訊，與朱元璋一樣，既喜且嘆。

喜的是大明北伐將減極大的阻力；嘆的是對手已死，從此再無戰場上較量的可能——十數年過招，他與擴廓帖木兒難分勝負。洪武三年徐達曾在甘肅沈兒峪將其殺得全軍覆沒，被迫逃至漠北；洪武五年擴廓帖木兒重整旗鼓，又擊敗徐達帶領的十五萬北伐大軍，殺死數萬明軍士兵和多位將領，斷絕了大明占領元朝全部故地的企圖。

徐達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將擴廓帖木兒和他背后的北元余孽一舉殲滅的機會，與擴廓帖木兒決出高下的機會。

對手死得好，但可惜死了。

觀音奴在秦王府接到消息，悲痛絕。為兄長服大功九月，奈何穆貴妃喪期未滿，只得先繼續為貴妃服喪。

秦王曾就此事有求于太子，太子也莫能助。

“子出嫁從夫，喪禮亦以夫家為先。”三從四德的規矩，不是太子一人所能輕易撼的。

至于父皇那里，秦王深知貴妃在皇帝心中地位，若去相求反而是害觀音奴，只得閉不提。

生離死別，本就是世間最悲之事，卻不能為親人服喪以表悼念之，觀音奴的心境，可想而知。

秦王有心勸妻子，但效用有限，觀音奴上說著“沒事”，面上卻難掩哀痛，眼看著日漸消瘦。

好不容易捱到九月二十八日，為貴妃所服之齊衰杖期一年屆滿，除吳王朱橚外，太子諸王及王妃除服，觀音奴才終于為哥哥穿起大功之。

皇帝有心對蒙古諸部展示懷遠人的政策，秦王征得皇帝同意，在府中為擴廓帖木兒辦幾場法事，延請高僧誦經超度。

為妻子心傷，秦王本不惜金錢人力。但又怕聲勢浩大，招得皇帝心生芥，因此事事都先請示太子，求太子提點，戰戰兢兢，好歹既不高調也不寒酸地做滿了九天的水陸道場。

然而觀音奴還是終日愁眉不展。

這一日黃昏，觀音奴在佛堂誦完經，同侍薩爾回房歇息。

秦王往常應當還未回府，今日卻聽見寢殿傳來他的嗓音。

只聽他和侍奧德一人一句說著：“比強姆得孩史代（蒙語‘我你’）。”奧德笑秦王發音奇怪，于是秦王洪亮爽朗的大笑便和子銀鈴般的笑聲織在一起。

觀音奴腳下似被釘住一般彈不得，雙不聽使喚，除了大腦猶清醒，仿佛四肢都失去了知覺。

秦王此前一直沒有納妾。如今哥哥才死，秦王就對的陪嫁侍下手了。

薩爾是草原姑娘的豪放直爽，嫉惡如仇，見奧德如此明目張膽背叛主人，用蒙語說道：“這日子恐怕很難過下去了，奴婢愿為主人而死。”說罷一腳踢開房門，撲上前揪住奧德便打。

奧德也是通騎的子，不會白白挨打，反手回擊，兩個子扭打作一團。

“大膽！”秦王不用侍衛幫忙，三下五除二將薩爾制服：“大膽奴才！你發什麼瘋！”

薩爾雙目炯炯，頂著他的目，毫不畏懼，用吐字古怪卻流利的漢語罵道：“秦王負心，奧德背叛主人，不如豬狗！”

秦王皺眉道：“放屁！我怎麼負心了？”

薩爾冷笑道：“殿下對我主人許下一生恩的誓言，卻在此與奧德/，不是負心，是什麼？”

秦王丟開道：“我只是向奧德學幾句蒙古話，何曾與/。若是/，衫怎會如此齊整？”

薩爾聞言抬頭去看，確實如此。又見打斗間散落在地上的紙張，蚯蚓般歪歪扭扭寫著許多不像樣的蒙古字，這才相信秦王竟真的在學蒙語。

薩爾伏首謝罪，秦王因是一心為主，便不計較，只命向奧德賠禮。這時想起觀音奴來，問道：“王妃呢？”

三人急急出門來瞧，觀音奴早已不見蹤影。問左右侍，只說王妃跑開了。

秦王生怕觀音奴誤會傷心，忙四去找，找不見人。

門口侍衛說不曾見王妃出去，必是還在府里，可是王府十幾個院落、上百間屋子找遍了，都沒有。

“觀音奴，你不要嚇我。觀音奴，快出來，事不是你想得那樣。”秦王大喊著，像發瘋的沒頭蒼蠅，到闖，毫無方向。

折騰了將近一個時辰，天都黑了，秦王甚至派了一隊人出府去尋。這時忽然腦海靈一現，回往寢殿奔去。

進寢殿，拐室。墻一排一丈多高的紫檀木雕花大柜。

秦王不許左右跟來，自己踱到柜子前，輕輕道：“觀音奴，你在里面，是不是？”

他閉上眼睛，屏住呼吸，仔細聽，聽得見柜子里極輕極輕的啜泣。

在這里。

沒有別可去，只能回這里躲避。

秦王去拉柜門，拉開了一扇，另一扇被死死扣著。就抱膝在那扇柜門后，不肯出來。

他并不與爭，輕輕地將柜門送回，給一片安全的黑暗以藏。

“觀音奴，你不要怕。雖沒有了哥哥，你還有我。”朱樉說：“我從今起，學蒙古話。可惜笨，學得慢。學了下句，就忘了上句，待到學，或許那時我已經了老頭子。所以我讓奧德教我一句，最要、最用得著的——我中意你。比強姆得孩史代。觀音奴，比強姆得孩史代。比強姆得孩史代……”

他喃喃地重復著那一句，嗓音卻溫，不厭其煩。

終于，觀音奴推開柜門，撲進了他懷里。

朱樉擁抱著，像是要將所有悲傷擋在懷抱之外：“不要怕，我不會搶走你的奧德，我要做你的奧德（蒙語‘星星’），做你的薩爾（月亮），做你的……什麼來著，納爾（太）。”

“比強姆得孩史代。”這是嫁給他以來，第一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