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秀竹略帶疑驚奇地打量著眼前的六弟妹,楚王妃，王慶茹。

小方臉，砍刀長眉,杏眼熠熠。雖然段小玲瓏,氣場卻仿佛有八尺高。沉穩莊重的深青翟穿在上，也像一團深青烈火一般,躍灼燒。

這子一看便是風風火火不委屈的主兒,如何才嫁進來沒幾天就博得了“不妒”的名頭？

秀竹微微偏過臉去瞧四嫂，見儀華微笑著,眼中只有溫，并不像這樣存著打量。

四嫂善于際,消息只會比靈通，不可能不知道楚王婚前將幾名他先前在外浪時相好的子接來京城，大婚禮便統統納作房中人。難道四嫂不好奇,這楚王妃剛嫁進王府，發現府里已經有了五六房妾室,是怎樣咽下這口惡氣的？

轉念一想,是了。四嫂大概不懂得妒忌是何種滋味罷。畢竟燕王至今,別說是有名分的妾室，聽聞連通房丫頭都無，兩人恩至此。

想到這里，心頭不免又是一陣淡淡的酸。

儀華看著慶茹,則仿佛看到了另一個瀟虹。

雖然兩人的長相全然不同,瀟虹紅白，貌更勝一籌,量也更高挑,但那個當年還未嫁東宮的瀟虹,也是像慶茹這樣，眉目張揚，顧盼生輝，一舉一都像閃著。

惟愿這彩不會黯淡，不會熄滅。儀華想。

若在過去，親王婚后攜王妃朝見過東宮，太子總要留他們用膳，再多召幾個兄弟來聚。今年因東宮仍在喪中，便不曾留膳。楚王夫婦見過太子和次妃呂氏，過幾日到燕王府拜見，朱棣人把周王夫婦也請來。

慶茹的父親王弼近幾年屢屢立下戰功，去年又任西平侯沐英的副將，和藍玉統率騎兵前往征伐西番，降服了朵甘諸酋和洮州十八族，皇帝龍心大悅加提拔，這才賜婚聯姻。聽說年底論功行賞，皇帝還打算給王弼封侯。但因先前位次低，雖曾是常遇春麾下將領，家眷與常家、徐家往來不多，因此慶茹與儀華只在小時候見過幾次，不算相。

儀華起先還生怕慶茹拘束，沒想到這姑娘毫不認生。相互見過禮，妯娌到后院去敘話，慶茹爽朗大方，口齒伶俐，俏皮話一籮筐一籮筐大說大笑出來，將儀華和秀竹逗得合不攏——一點都不像是尋常人家答答扭扭的新婦。

幾人說起各自出嫁前的事，秀竹嘆道：“行親迎禮前，我娘抱著我哭，我雖然也跟著哭，那時懵懵懂懂的，不明白母親為何如此難過，總覺得無非是將來就藩到開封府去，反正離京城也不遠……到如今才知，母親是知道‘為人婦’與‘為人’的不同，才舍不得我出嫁。”

慶茹笑道：“我親迎禮那天，我娘一滴眼淚沒掉，不得早早攆我出門哩。”

儀華和秀竹都笑道：“怎麼會？”

慶茹道：“那天早起，我娘說，臨出嫁了，最后幫我絞一次面，當作是送我。這本來是件好事，結果一邊幫我絞面一邊說，兒生來本無用，因我嫁得好，算是能給老王家宗耀祖了。我聽了就笑，我說，打小兒你們就掛在邊上，‘嫁出去的兒潑出去的水’，既然都‘潑出去’了，我再怎麼宗耀祖，‘’的也不再是王家的‘宗’，‘耀’的也不再是王家的‘祖’，除非你們在王家的祠堂里清清楚楚寫明白我的芳名，子子孫孫以后都給我上香。”

聽到這，儀華和秀竹就憋不住笑了：“你也真敢說！”

“都是實話麼！”慶茹笑道：“我娘一個字都駁不回我，氣得，恨不得拿那線把我整張臉絞下來。”

雖然慶茹不太知書，里說的都是下里人的大俗話，儀華心里卻覺得這個弟妹很不俗——很有見識，比許多被書本上大道理給騙了的孩兒還強。

秀竹也喜歡。又喜歡，又羨慕。自己是沒有慶茹那樣的通勁兒，也沒有這樣直言快語的膽量。想到這里，最初好奇的念頭散了，心緒變憐惜：這樣好的孩兒，才新婚，回王府要面對著那麼多的妾室度日，也不知心里的憋屈有沒有辦法排解。

慶茹倒沒有秀竹以為得那樣憋屈。

起初自然也難過，合巹那晚楚王百般千種意，里話連篇，海誓山盟無數，結果第二天/朝見完帝后回王府，帶了一排預備收房的孩兒給看。

個頂個的漂亮，個頂個的聰慧。一看便都是正經人家的小家碧玉，知書達禮，不知被他從哪哄騙上手的。

楚王倒是振振有詞，說他肩上挑著綿延子嗣開枝散葉的擔子，又欺負讀書，說需要多幾個通文墨的子來幫襯理王府事務，還說這些子對他如何癡，他哪個都不舍得辜負。

慶茹被他氣得渾發抖，簡直想要拿出在娘家時的本事將他罵到閉，然而礙著份，加上剛嫁進門，基不穩，只得吃下這個啞虧，強笑著點點頭應承下。

從這一晚楚王便睡進了妾室房里，說是要雨均沾。

慶茹獨守空房，想起他昨晚在這張床上說的全是騙人的鬼話，對著冷被子冷枕頭流淚。

痛痛快快哭出來，思緒理順，頭腦也慢慢清明。

第二天，昨晚侍寢的妾侍李氏來拜見王妃，慶茹吃了奉的茶，便起來，坐了，細細問家在哪里、家里何人，又問如何與楚王相識。

李氏含帶怯、吞吞吐吐地答。

慶茹聽著說，忍不住言評論道：“堂堂親王，家里金銀寶玉堆山，也不送你一套好頭面，送支銀簪就打發了？”

聽得李氏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又聽得王妃道：“你也真傻，他空口白舌拿支簪子讓你等他，你就真等？還說什麼讓你守節？屁話……萬一他拍拍屁離開之后再也不回來呢？你大好的青春怎麼辦？你該讓他正經請人來見你父母才算數呀！你這傻姑娘，都不懂得為自己多做打算……怪不得被他哄騙了來……否則你在老家，定是遠近數一數二的人，想嫁什麼好郎君嫁不到？”

李氏紅著臉低頭道：“王妃……謬贊了……”

慶茹知道這些孩兒做了妾，或許自覺低人一等，娘家又無甚權勢，定會有些怕，便婢清婉拿了些好首飾來賞，又囑咐道：“以后見楚王時，你就簪戴這些，他見你有好東西，就不好意思拿不如這些的來打發你。”

次日是妾潘氏。慶茹也是一樣細細問了。

潘氏恭謹答了，只將楚王當時不慎泄份后允諾將來讓做王妃這一節去不提。慶茹聽了蹙眉道：“他騙人的話怎麼翻來覆去就這一套？”

索把妾侍們都來，屏退下人，將華氏、魏氏、馬氏、林氏等人都問一遍。

姑娘們云里霧里，不知王妃問這些要做什麼，但王妃問話又不敢不答，只得半遮半掩地將楚王在或應天府與們如何相識、楚王如何挑逗、如何定、又如何讓們等他，或多或地說出來。

不說便罷，一說，除了楚王用的是不同的假名和份之外，其它竟都是雷同。甚至送的首飾，都是將一整套頭面拆開分送給各人的。

眾人一時都默然。

慶茹原本有許多憤怒和委屈，聽完這些妾室們的話，便在心里將楚王扔進了便桶，再不愿想起這個人。

憑他如何高貴，如何俊俏，如何文武雙全，他是個浪子，是個騙子，不是有郎。

他不值得。

怪只怪自己青，沒見過其他外男，竇初開時，房花燭夜聽信他一番花言巧語，對他了心。

如今既然對他心死，便覺得眼前這些姑娘們和自己一樣，都是可憐人。

不恨們爭寵，只恨楚王濫。

雖然恨，但又沒訴苦：滿世界的男人都是三妻四妾，就算是沒有三妻四妾的人，也多半是不能而非不想，何況他貴為親王。

見在場妾室們臉上都有些苦，慶茹笑道：“雖然他這事兒辦得有些不地道，但事到如今，只能將壞事往好想——也是咱們姐妹幾個有緣認識。我娘家只有我一個兒，六個兄弟都跟鐵柱子似的無趣，我從小就盼著多些年紀相近的孩兒陪我，如今有你們，我往后也不怕寂寞了，咱們做個伴兒。你們不必怕我，我這個人不喜歡規矩，也不喜歡給別人定規矩，你們只要和睦相不生是非，其余我都能容。但若是相互勾心斗角生出什麼幺蛾子來，我不依。”

眾人千恩萬謝地答應著。

起初，妾室們半信半疑，以為王妃不過是做做樣子，心里還設防，不敢親近。后來過了些時日，見王妃確實真誠直爽，便都信服。

慶茹在家時，父母不肯放讀書，只識幾個字便不再請先生教，常以為憾。到了王府，見潘氏等人通詩書，便請們來教。

這些姑娘們年紀本就相仿，也大都溫善良，各自遠離娘家相聚在楚王府中，竟真像異姓姐妹般相融洽。

雖然也有人偶爾生出些小心思，但知道王妃自有厲害的一面，又見王妃廣得人心，便不敢作祟。

楚王府后院一派和諧。

從府里妾侍仆從，到外面高門貴婦們，里里外外的人，沒有人不對楚王妃嘖嘖稱贊，連宮里帝后都夸楚王妃賢惠。

只有楚王一個人不爽。

王妃自從新婚夜之后就拒絕侍寢。不是擒故縱，是真的不侍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