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新年,家家戶戶按皇帝的指示張春聯。應天府大街小巷皆是一片火紅的年味兒。士農工商、三教九流之人，日子過得甜也罷、苦也罷，一年到頭,便是闔家團圓時候。

臘月二十三,皇帝命人將雄煐、允炆、允熥，連同濟熺、高熾、有燉,都從大宗正院接回宮里。又召皇子們帶妻宮,共聚小年夜。

父子沒有隔夜仇，縱然秦王腔子里還有怨氣,年節里也不愿給皇帝添堵，眾人說說笑笑,倒也熱鬧。小孩子們聚在一起，咿咿呀呀嘰嘰喳喳，惹人憐。

燕王家的小兒,雖然小名“桂圓”，卻是白皙清,圓鼓鼓的臉頰,如水靈靈的鮮龍眼一般。

“這孩子像母妃,等長大了，或許比母妃還要好看。”皇后將小孫抱在懷里，笑道。

朱棣聽了，將頭稍稍往儀華那邊一偏,小聲笑道：“確實像母妃,只是好看麼比母妃還差些。”惹得儀華一陣面紅，避著旁人目,含帶嗔地看他一眼。朱棣笑得一臉坦然。

棗兒聽見皇祖母夸妹妹漂亮像娘,便拉著朱棣問：“爹爹,爹爹，桂圓像娘，我像不像娘？”

朱棣猶豫要不要說實話：“像麼……”倒是有點像的，如果不看的話。

旁邊一歲半的弟弟才剛學會說幾句話，搶答道：“不！”

棗兒不高興了，扁著道：“像！”

高熾小屁孩兒堅持說真話，牽著娘親的手，指一指姐姐，又指一指朱棣：“姐姐，爹爹，黑！”

一句話準地扎在了姐姐的痛上，棗兒氣得跺腳：“我像娘！”

“不！”小人兒吐字太用力，噗噗響，口水都噴出來。

“像！”“不！”“像！”“不！”

眼看著越吵聲音越大，棗兒說不過弟弟便揚起小手想要武力解決，儀華連忙彎腰將按住：“噓——不許在皇爺爺皇面前失禮。”

兩個孩子各自捂住，乖乖老實不，大眼睛眨眨，娘親，又帝后。

皇帝皇后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夸贊：“這兩個孩兒，又活潑，又聽話。”吩咐小火者牽著兩個孩兒上前來抱一抱。

皇帝將滾滾的小胖孫子放在上，正要給他拿些柿餅吃，馬仲良走來皇帝耳邊，輕輕說了幾句。

皇帝眉宇微凝，點點頭，給了馬仲良一個心照不宣的眼，顯然是有事先說好的事命他去辦。

轉眼見皇后與眾人都看過來，皇帝出一個安人心的笑容，里徐徐吐出字句：“沒什麼大事。胡惟庸的長子，墮馬，歿了。”

一時間雀無聲，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該作何反應。皇帝笑道：“怎麼了？來人，傳膳，擺宴。小乖乖熾兒，桌子上的小點心，想吃什麼？指一指，皇爺爺給你拿。”

儀華與朱棣默默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按常理，馬仲良不會不看眼，挑在天家歡聚時跑來將大臣喪子這種又晦氣又無關要的消息上報皇帝。

皇帝派人盯著胡家，是意料之中，只是不知這墮馬之事，是否系皇帝一手安排。如果真是皇帝在幕后策劃此事，未免太過狠絕。

白發人送黑發人，偏偏又是于團圓之夜喪子，世間凄慘，莫過于此。

胡惟庸當年得劉伯溫長子劉璉跳井自殺，如今自家長子也死于非命，焉知不是世事回、因果報應。

皇帝將胡家的事一語帶過，眾人也只好跟著云淡風輕。

晚宴結束，諸王告退出宮，皇帝笑道：“舍不得孫兒們，留在宮里，陪我直到年后罷。”

濟熺和高熾本就與雄煐允炆玩得好，聞言都興高采烈。晉、燕、周三王便也含笑答應著。

回王府的路上，朱棣來儀華的轎子坐，兩人各抱著一個兒。小桂圓熬不夜，在儀華臂彎里安然睡著，棗兒要說話，朱棣忙輕輕“噓”一聲，示意不要吵醒妹妹。便這麼沉默著，一路回家。

將孩子們留在宮里，多有些人質的意味。

皇帝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信不過，生怕他們為胡惟庸所利用。

小夫妻對此心知肚明，因此單獨相對時甚至不需向對方提起。朱棣半開玩笑地說道：“這下二哥和老六嫌疑大了，沒留個孩子在宮里。”

儀華微微蹙著眉，一面幫他寬，一面道：“四哥還有閑心說笑……大宗正院現在是搬空了，不知道將來胡惟庸他們手時，會不會沖擊皇宮或者王府，或者功臣府邸？”

朱棣道：“皇宮那里，想必父皇已經有了萬全的準備。否則不會這樣刺激胡惟庸。至于咱們這兒和岳父那里，我做了些準備，辦法雖然危險，但想必可以撐過去。”

“那些桐油木炭？”

朱棣驚訝道：“這你都看出來了？你剛出月子，我本不想讓你費心的。”

儀華莞爾：“我并沒有特別勞心。年底清查賬目，剛炳把賬本拿來，還沒到我親自翻呢，阿綠便說‘今年冬天雖冷些，可這火炭開銷實在大得出奇’。原以為有人吃虧空，結果阿藍去查庫房，果真堆著許多，據說四哥還專門命人看護著，我便猜著了。因為換是我，要想守衛王府，也唯有如此。”

“真不愧是你。”朱棣笑嘆道：“沒辦法，府里衛兵有限，父皇又不許私藏武。現挖地道也來不及，若躲進地窖，又怕到時萬一有下人告，來個甕中捉鱉。唯有火攻火守了。”

“四哥真是好計謀。”儀華偎在他懷里夸他。

“咱們兩個想到了一塊兒去，”朱棣笑道：“你這句話是夸我，還是繞著彎兒夸你自己？”

儀華勾著他的脖子吻在他面頰：“現在知道是在夸哪個了？”

朱棣也笑著啄頸項，啄得，啄得笑。

笑過一回，儀華道：“四哥，我想起一句俗話。”

朱棣道：“我剛好也想起一句俗話。”

兩人眼神一，異口同聲道：“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