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胡府長子出殯。為了排場面，胡家募集了幾百人送葬，趁此集結了胡惟庸命都督驤從軍中暗暗招募的衛士劉遇寶等人,另有臨時以金銀籠絡的一幫逃犯。

胡惟庸為丞相,曾遍覽天下軍馬籍，知道哪些兵力可為自己所用——本就不多,而那些曾經向他示好的帶兵將領近來跟風向,紛紛對他避而不及。

區區數百人，散兵游勇,不足以對付京城里任何一支編制的衛軍。

唯有潛皇宮，或尋別的機會,就近做掉皇帝，才有勝算。

皇帝早已對他亮刃，會給他機會靠近行兇嗎……

燕王府自清早起便命人在王府外圍做布施,向貧民家贈米面木炭。往年只贈食，今年添了木炭。

有燕王府做表率,周王府等也紛紛效仿。

宮里似乎今年也特意節儉,宮宴所用的餐一律改金用銀。

黃昏時飄了小雪,人心便在上下翻飛的雪花與寒涼的氣流中浮不安。諸王及王妃各自清楚這幾日即將發生的事，或多或都有憂慮。朱棣和儀華暗暗打量著皇帝的臉，見他氣定神閑，于是稍稍安心。但晚間出宮回王府的路上,小夫妻懷抱著兩個兒,臂膀還是都收得更了些。

皇帝到底掌握了哪些消息、到底想怎麼做，對自家人都沒有底。或許皇后知道,或許太子知道,或許連皇后和太子都不知道。

除夕夜,習俗是守歲。但這應天府中許多人一夜無眠，與守歲無關，只是枯熬著雙眼，熬干了心力，等一個天。

儀華原本和朱棣并肩坐在廊下看煙花、聽竹，因為子虛，漸漸犯困，睡在他懷里，朱棣剛要抱回房中，又猛然驚醒。朱棣的懷抱給安寧，但終究他的懷抱之上，還有更大的權力爭斗。每一刀每一槍，都是見見，不留溫。

臨安公主府，更是燈明如晝，家丁們喝飽了濃茶，打起神，警惕戒備著。李祺此前再與鏡靜置氣，近年關，也不由得無聲無息默默陪在一旁。終究是局勢危險，想保護。他來，雖然也一樣倔強不肯低頭，但不拒絕。一朵碩大的白煙花“嘭”地在房頂綻開，閃爍的影變幻間他終于手握住了袖子下微微出的手，輕輕掙了一下，沒掙開，也就由著他。

李善長家向來是在韓國公府過年，今年說顧及到公主養胎，不宜走勞累，便搬到公主府隔壁的大宅子里。聽靜，這一夜也是人來人往腳步不停，十分忙碌張。

漫漫長夜，濃黑冷的幕簾漸次被揭起，天亮了。

鳴后是晨鐘，四面八方復蘇了大街小巷嘈雜的人聲，人們四串門拜年。

大年初一。皇帝起，于宮中行拜天禮，皇后率后宮諸人的賀喜，又去前朝，行正旦朝會儀。

晨鼓三嚴，皇帝著袞冕，前往奉天殿。奉天殿外滿旗幟，文樓和武樓南側寶馬、犀牛、大象排列陣。金吾衛早已設護衛于殿及丹陛，甲士整齊列隊于丹墀至午門外，軍容威嚴，肅殺之氣絞在北風之中撲面而來，令人膽寒。文武百早在晨鼓初嚴時便著朝服列隊于午門外，此時已經從左、右掖門宮，在丹墀東西兩側北向而立，低頭束手，恭候圣駕——若稍有咳嗽、頭接耳等失儀之，被立在丹墀北面的兩位糾儀史揭發，輕則荊楚之刑，重則人頭不保。眾人都知道皇帝近來要大開殺戒，誰都不敢在這時捋虎須，因此各自打扮得齊齊整整。曾與胡惟庸過從甚的、膽子小的，今晨離家時甚至已經與親人道了永訣。

皇帝升殿，教坊司奏中和樂，鳴鞭報時，贊禮高唱“鞠躬”，教坊司奏大樂。文武百四拜。眾皆跪，代致詞丞相胡惟庸跪于丹陛中，致詞云：“臣胡惟庸，茲遇正旦，三開泰，萬咸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納祜，奉天永昌。”賀畢，贊禮高唱“俯伏”，眾皆俯伏于地，起，教坊司奏樂，百再向皇帝行四拜禮，平，奏樂止。

這時傳制跪奏傳制，由東門出，至丹陛，東向立，稱“有制”。贊禮高唱：“跪！”百再跪，傳制宣制：“履端之慶，與卿等同之。”百俯伏，起，搢笏，三鞠躬，拱手加額，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凡呼“萬歲”，在場的樂工軍校齊聲相應，呼聲于巍巍宮殿間回，真有驚山震海之勢。

大禮行畢，皇帝本應乘輅，卻未隨禮的指引，而是一步一步走下丹陛。在場眾人從員到雜役，皆屏息斂氣，一不敢。

皇帝走到胡惟庸面前，一笑。還不等眾人品出他這一笑的含義，皇帝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虎口卡在他咽，卡得他皮發青而面漲紫。皇帝和胡惟庸高相仿，手中力道卻大得幾乎要將胡惟庸原地提起：“是誰準殺人犯列班于此的？”

中書省的員登時慌地跪了一地，禮部員更是雙戰戰，寒直豎。

胡惟庸極瘦，顴骨和頜骨都窄，因此太往下便是尖尖長長的下。明的小眼睛往日被眼皮層層疊疊的皺褶包裹著，此刻被憋得眼球凸出來，頭發又花白，整個人像皇帝手中鉗著一只瘦骨嶙峋的老山羊。

皇帝在胡惟庸即將翻白眼昏厥之前松了手，令他跌在旁邊的大臣上，旋即又因左右同僚的躲避而滾落在地。

“殺人犯……”胡惟庸大口大口著氣，像剛從砧板上被放回水盆里的鯽魚：“全天下最大的殺人犯，難道不是陛下你麼……”眾人聞言，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皇帝居高臨下睥睨著他，聲如洪鐘，無比莊嚴：“朕乃天子，奉天旨意，替天行道，誅殺逆天之人，天何罪我哉！”

“哈哈哈哈哈哈……”胡惟庸伏在地上，一面狂笑，一面猛咳。他爬起，拉著旁邊不知是誰的大紅袖子：“你聽聽，好不好笑？”被掙，又換一個人的袖子來扯：“你信嗎？你真的信嗎？”沖著皇帝啐了一口：“呸！祖上八輩窮蛋，沒上過一天學堂的泥子，天子？我呸！”邊人避猶不及，紛紛罵他瘋癲。

胡惟庸每一句話都像尖刀，在皇帝的逆鱗上。

在場所有人不曾見過閻王。這一日，他們見到了，比閻羅更加恐怖的人臉。

“你——這——是——找——死！”

“還不知道今日誰死！手！”胡惟庸大呼。

奉天殿外的旗幟獵獵抖，整齊列隊的人群——員、衛兵、樂、侍——面面相覷之后皆是紋不。風平浪靜。甚至比先前行禮時更靜，所有人生怕被懷疑，連呼吸都不敢驚皇帝。

皇帝又笑了。

“手。”皇帝大笑道：“你倒是手！”他一腳踏在胡惟庸手掌上，用力地碾。不知是否是幻聽，有人聽到了骨頭“格格”的響聲。

奉天殿外，除了風聲，眾人沉默而恭順地聽著皇帝靴子底的聲音。

這時有小火者稟報：“啟稟皇上，吉安侯陸仲亨求見，說是在宮門附近肅清了一批逆賊。”

游戲結束了。

胡惟庸沒有哭，也沒有笑。他臉上沒有任何緒起伏。陸仲亨的背叛，是意料之。小人喻于利，陸仲亨是個什麼樣的東西，他看得一清二楚。

明知同黨之中有人背叛，他還是要走到這一步，無非就是為了一口氣，一口不肯認命、不肯向那個多疑的泥子稱臣的氣。

卻不料皇帝發話道：“陳寧，吉安侯帶來的人，給你來查。”

“是……臣……”陳寧打了一個激靈，他的臉一片灰，、眼皮和臉上每一塊都在。他心劇烈地搖。或許皇帝這是在給他一個機會，一個公開和胡惟庸劃清界限的機會，一個活下去的機會。但皇帝真的會放過他嗎……這是最后的機會了，活下去……

“陳亮！”胡惟庸怒喝。

“陳亮是誰？”皇帝角勾著，笑，仿佛在看一出好笑的雜劇。

“臣……臣……”陳寧整個子都在躲避胡惟庸的目，他站不穩。

“陳亮！你……”

“臣遵命！”陳寧終于一，匍匐在地，脊梁著膛，額頭叩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