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的筆架被冷風吹拂,簌簌。
朱謙眼芒如寒針,
“晚一步?”
一子慢,滿盤皆輸。
王欽目如被秋雨覆著,恍惚有一片春從遙遠的綺夢里來。
那年桃花初放,春暖花開,他識得時,方是一含苞待放的骨朵兒,他年齡大過太多,不敢在及笄前去提親,怕被沈家拒絕,更怕給帶來不好的名聲,默默等及笄,悄悄安排人手盯著沈府,防止有人捷足先登,念著時間還長,為了前程,也是為了躲開妁,意氣風發督外地。
他至今難以忘懷三年半前皇帝賜婚圣旨下到沈家那一日的景,那時他剛從督調任輔臣不久,聞待字閨中,暗自歡喜,請好大去沈府提親,行至半路,親眼瞧見廷大監乘著宮車前往沈家宣旨,賜婚的正是沈家三小姐沈妝兒。
那一瞬間的絕與空落,如刀在他心尖劃下很深一條壑,他用時的塵埃填滿那道壑,悄悄抑在心底,從未過。
這是第一次
他從不容人提,也從不去想,這麼多年過去,他以為早已忘卻,可此刻被掀出來,淋淋的,他雙目被那份不甘甚至屈辱給激得通紅,
“六年前,我尚是僉都史,年輕氣盛,在查鎮北王賣軍一案中,我攜證據歸京,途中遭遇殺手,險些喪命,負傷躲去寺廟路上,追兵突至,生死存亡關頭,偶遇一下山采花的小姑娘,是年紀小小的,幫我引開追兵,救了我的命”
王欽手背蜷,手筋蜷曲而輕,目卻是染了幾分和,
“朱謙,妝兒是個很有福的姑娘,總是給邊的人帶來幸運,不該被冷落,被苛待,被摧殘”
“放肆!”朱謙牙關咬出一抹猩紅來,面目暴怒到了極致。
他從不知,王欽屢屢幫襯沈妝兒,竟是因這麼一段過往,明明知道沈妝兒只是隨手救人,也明明知道沈妝兒連王欽是誰都不知道,可心里翻涌而來的嫉妒,將他的理智給淹沒。
“妝兒也是你的”他像是一只極力宣示主權的困,眼角滲出來的鋒芒,幾乎要將王欽剁碎片,“看來,你這個首輔是當到頭了”
王欽輕哼了一聲,搖著頭,眼眸恢復了如常的清潤與颯然,
“我王欽狀元出,三十未立,便已位極人臣,此生無憾”
“命也不要了”朱謙神戾得發木。
王欽眼眸如湖水微漾,淺淺一笑,“你殺了我又能怎麼樣,殺了我,就能回到你邊?”
朱謙心口登時嘔出一口,呲著牙,笑聲沁涼的,一點點延拉長,帶著幾分狂狷,他一個字一個字從嗓間出,
“你還真是有恃無恐”
王欽輕慢地笑著,“對,有恃無恐,太子殿下,這種滋味怎麼樣?你娶三年,在面前不就是這般有恃無恐嗎?”
朱謙臉募的一僵,渾的戾氣被這四個字給澆滅了干凈。
王欽盯著他冷峻的臉,仿佛是一堵發木的冰川似的,難以撼,他語氣肅然道,
“殿下,放手吧,妝兒值得更好的人”
“你?”朱謙看都沒看他,盯著門外蕭瑟的秋雨,
王欽著搖曳的燭怔惘道,“不,我不配”
“你也知道自己不配”
“你也不配”
朱謙了拳骨,
被摔落的茶水在地面蓄起一攤小小的水漬,廊廡下懸著的宮燈一晃一晃,在水漬里折出一片漪。
所有的惱怒都蓄在那一腔心湖,翻滾,激,又漸漸平靜下來
。
王欽想要擊潰他的心志,沒門。
朱謙抖了抖襟的灰,緩緩站起了,居高臨下斜睨著王欽,
“王欽,你只不過是我妻子隨手救的人而已,救過的人多的去了,我父皇,林嬪,甚至還有劉瑾,不知你是何人,我亦不在乎”末了,他負手著王欽,清逸一笑,“我與有榮焉。”
兩個男人誰也服輸,誰都占著著自己那點微末的優勢,據理力爭,來讓對方難堪。
王欽臉一青。
扶著桌案僵地起。
朱謙心口的郁氣總算疏散了一些,再道,“你可知,你為何晚了一步?”
他長嘆一聲,移目至庭院中,秋雨拍打在漸枯的枝葉上,他聲音清冽而低沉,
“因為,注定是我的人”
頎長的姿緩慢往前出門檻,一大片氣撲在他蔽膝,他渾然不顧,星星點點的燈火落他漆黑的眸底,反不出一漣漪。
“無論你做什麼,都撼不了我,這個首輔你繼續當著,我也不會要你的命,畢竟這是我妻子救下的命,我得替護著”
他們都知道,如何往對方最弱的地方一擊。
一口從王欽角滲出,他從未像此刻這般,氣得面目全非,狼狽不堪。
扭頭,那道高峻的影如山峰矗立在門廊下,仿佛無懈可擊。
他從來都知道,想要朱謙放手,難于登天,但他必須做。
“太子殿下,你之所以百般糾纏,并非是,只是占有作祟,只是不習慣一個曾仰慕你的人突然不要你了,你與其說是在與抗爭,不如說是在與你心的自尊在較勁”
“為你付出三年,難道還不值得你扔下那點自尊,放自由嗎?”
“殿下,你不懂什麼是,就別了”
秋雨如泣如訴,在天地間織起一片細的網。
沈妝兒穿著件薄裘,立在后廊下賞雨,兜帽四周綴著一圈絨絨的狐貍,的小臉陷在那蓬松的白里,顯得一張臉玉雪可。
凌松堂西側有一小院,引湖泊的水形一小池,里頭鋪了些細碎的鵝暖石,再種一池晚荷,此因仆人細心照料著,這一池水比旁的地方溫度都要高些,是以晚荷存續了許久,至前段時日方徹底枯萎。
細雨灑落,拍打著枯荷,煙霧朦膿,別有一番意境,正應了李義山那句“留得殘荷聽雨聲”,
當年留荷與聽雨的名字,亦是從此詩而來。
整整一日,沈妝兒也想的明白。
不要慪氣,氣壞的是自己,對他的子再了解不過,平日瞧起來從容沉斂,風華無雙,可骨子里拗起來,便是勇剽若豹。
不管朱謙放不放手,打定主意,不再做他的妻,想過了,只要死心擺爛,朱謙拿沒辦法,遲早能磨得他認輸。
池子里還養了幾尾小黑魚,沈妝兒信手扔了一抔魚食,原先躲在枯葉下的小魚當即挑尾,撲騰嗦過來一口吞下魚食,淅淅瀝瀝的水面頃刻沸騰了。
沈妝兒出了笑。
論耗,前世枯耗三年,那份心志已是無人能及,朱謙能耗得過?
想起祖母曾經待過的話,
“遇見強的對手,不要怕,他越張狂,越張牙舞爪,便是他最無計可施的時候,你只需韜養晦,不理不睬,總有他自潰長堤的一日”
留荷見夜已深,遞一面帕給,便勸著道,
“主子,咱們回房吧。”
沈妝兒接過帕凈了凈手,帶著留荷回了屋中,屋子桌案上點了兩盞明亮的羊角宮燈,燈下坐著兩個丫鬟,
雋娘今日午時回來的,帶來一筆銀子,又將剩余的皮子捎回,正與聽雨趴在案上,設計樣式,打算給沈妝兒做幾件冬日用的護手暖耳等件,這些皮子都不是整塊的,不算最好的貨,留之無用,棄之可惜,但雋娘手巧,心思又靈,很快便想出幾個主意,兩個人興致在畫圖樣。
留荷扶著沈妝兒進來,瞅見二人沒心沒肺,一陣好氣,自宮宴歸來,便沒睡個好覺,起先擔心沈妝兒一時沖,惹惱了皇帝與朱謙,如今卻擔心沈妝兒是真心和離,那和離后的日子要怎麼過,可是太子的人,今后哪個男人敢娶?難道這輩子就不嫁人了嗎?
沈妝兒才十八歲呢。
留荷心事重重,堪堪三日便瘦了一圈。
沈妝兒在羅漢床上坐了下來,姿態閑適靠著引枕看著雋娘與聽雨鬧騰,留荷去后面吩咐人備水,準備給沈妝兒沐浴,容容小心翼翼端來一碗燕窩粥,擱在旁邊高幾上,
“主子,等冷些了就喝。”
這時,窗外廊廡傳來腳步聲,不是很重,不是很清晰,卻十分悉。
朱謙來了。
幾位婢登時不說話了,你看我,我看你,猶豫著要不要出去。
以往這等時候,們向來退的干凈,如今形不一樣了。
雋娘瞥了一眼沈妝兒,見不聲,便干脆繼續畫圖,聽雨頓了一下,也立即重新拿起剪刀開始依著紙樣來剪裁,容容溫溫吞吞的,踟躕不已,實在有些怵朱謙,直到瞥見那碗燕窩粥,干脆端了起來,輕輕攪散熱,找到留下來的底氣。
珠簾響,那道拔的影已邁了進來,屋子里的丫頭各自在忙碌,他一眼落在沈妝兒上。
沈妝兒裝作沒瞧見他,示意容容將燕窩粥放下,一勺一勺往里送,婢子們不可能這般淡定,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跪下來行禮,
“給殿下請安。”
朱謙擺擺手,示意們出去。
眾人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頂不住朱謙攝人的視線,將桌案上的皮子收拾了一番,退去了珠簾外。
朱謙坐在沈妝兒對面,鎮定地看著眉眼,面平靜地無毫波瀾,也不愿意跟他說話,完全當他不存在。
他在王欽面前說得好聽,心里實則嘔得吐。
王欽責他不懂得,是不懂,如今好好也不遲。
至還在這里。
很努力地讓自己語氣聽起來溫和,“妝兒,昨晚的事,我向你道歉,我不該強迫你。”
沈妝兒聽了沒任何反應,一碗燕窩快見底,往室喊道,
“留荷,水備好了沒有?”
“備好了”留荷打室掀簾而出,一眼看見朱謙坐在那里,他這樣的人,無論說話或不說話,哪怕神是溫和的,都令人犯怵,留荷嚇了一跳,連忙屈膝行禮,“給殿下請安”
沈妝兒已經下來了羅漢床,慢條斯理往里走,“伺候我沐浴,”一把扯住留荷的胳膊,將強行往里一帶。
“哎”
珠簾晃的厲害,兩道影很快沒屏風之后。
留下朱謙一人孤零零坐在那里,無人問津。
朱謙咬著后槽牙,眼神諱莫如深,他快被沈妝兒這副不聞不問的姿態給瘋了,他寧愿打他罵他,至人是鮮活的,不像此時此刻,一副不理不睬任人宰割的模樣。
才發現,哄這條路,比想象中要難。
頭一次覺得,這般似困猶斗,無計可施。
沈妝兒耗了半個時辰方收拾停當,面上雖不搭理朱謙,心里卻防備著,穿戴得整整齊齊出來,卻見朱謙褪去鞋,靠在窗下的坐塌睡著了。
懵了一下,出聲趕他走?沒用,整座
王府都是他的地盤,只要他想,來去自由,繼續不搭理方是上策。
沈妝兒折去室拔步床上,裳未解,裹被褥里便睡了過去。
留荷將浴室收拾妥帖出來,便見朱謙負手立在寢室門口,他子拔幾乎將外室的線都擋了去,自然也擋了的去路,是進退兩難。
朱謙注意到的影,一道眼風掃過來,眼神沉沉的,留荷哪敢與他對視,嚇得咽了咽嗓,迫不得已退了出去。
幾個丫鬟守在廊蕪外,面面相覷。
聽雨舉起拳,鼓著腮囊,心想只要沈妝兒傳來靜,立即沖進去救人。
雋娘雙手抱拳靠在柱子邊,瞅見三人如臨大敵的模樣,撲哧一聲笑出來,
“罷了罷了,別自個兒嚇自個兒,殿下不是這樣的人”
雋娘行走市井,閱人無數,朱謙子雖冷,行為霸道,卻絕不會不顧沈妝兒意愿迫行房,這種跌份的事,不至于發生在當朝太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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