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笎擔心謝尚認出自己,并沒有站在主殿門，而是和他二弟孟筠一人一邊的拉著他們的小弟孟筤站在東側門的回廊下。

回廊高出地面有三尺。孟笎居高臨下極容易地就看到了被一群穿著狐皮袍子的豪奴族擁著走來的紅棗。

老話說“文如其人”，“畫如其人”。

孟笎第一次知道謝李氏是因為七巧板——小小七塊薄板肖形，隨手變幻，孟笎想象其制作者謝李氏當是個“巧笑倩兮，目盼兮”的南方水秀靈慧子，有一雙“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的明亮眼睛。

《中饋錄》進一步注解了謝李氏的蘭心蕙質,孟笎以為善廚藝紅的謝李氏除了溫婉賢淑，還當有一雙纖纖擢素手。

而等和丈夫共撰的《四書文理綱要》面市，孟笎于謝李氏的臆想不免又增了幾分“綠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的旖旎——“三更有夢書當枕，曾是娉婷佳人來”。紅袖添香是這世學子苦讀生涯的唯一一點春,連家中丫頭如云的孟笎也不能免俗。

孟笎很想他爹娘跟謝尚的爹娘一般給他娶個聰慧的養媳婦,然后在讀書之余跟他坐而論文。

他雖有兩個弟弟，但都太淘了。且做為大哥，他得維護自己作為兄長的威嚴，不好當著弟弟怯,說話得留心在意。

而當著夫妻一的媳婦就沒有這樣的顧慮了。

夫綱雖說也要振，但子天弱，不足為慮。

那一年孟笎十一歲，正是他娘給他張羅說親的時候。

基本上在《水碓模型圖紙》問世前,孟笎于謝李氏的想象不外還是“千古文人佳客夢”的紅知己——蘇小之才,王嬙之貌,慧心青眼，靜而能安，如此而已。

《水碓模型圖紙》上市的當天午后，孟笎同他兩個弟弟便被他爹進書房，一人給了一份。

孟笎讀了圖紙后只當這水碓是個跟水窖一樣的實用。而模型也只是模型，以方便不識字的木匠仿造。

孟笎參照圖紙搭出了水碓，然后還幫著小弟孟筤搭了把手。

在事后孟輝問想時孟笎除了說了弟弟們也知道的推廣意義外，還額外提及京師氣候寒冷干燥，不似南方遍地河流，常年流水，取水借力方便——如此水碓雖好，卻不合京師使用。

不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孟笎話鋒一轉又道今后他家的家鋪子可用該模型方法打樣以方便京師客人定制。

南方盛產優質木料。他爺爺外放后他爹便開了一家家鋪子。

但因為路途遙遠，客人的需求傳達不便的原因，生意不是很好。

但有模型就不一樣了。

以后可以讓本地匠人先拿普通木料做個模型，等客人看滿意了，再送到南方制好送來。

孟笎自覺分析得到位——連他爹也夸他有想法，學以致用，結果沒想不過月余，孟笎便被那年的臘八大朝會了一記響亮耳——同樣的模型圖紙，謝尚的分析解讀應用高明他千倍，由此他先前的沾沾自喜便顯得格外的鼠目寸，夜郎自大。

由此孟笎便看到了他和謝尚的差距——常言道一人計短，兩人計長。

他比謝尚差了一個賢德媳婦。

那一年孟笎十二歲，才剛定了親。

未婚妻是國子監祭酒韓相宇的長，一個小腳。

孟笎永遠記得他爹為了不給他妹裹腳跟他娘掀桌時的話，一點也不想要這個哭哭啼啼的小腳媳婦，更別提早娶家來做養媳婦了。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孟笎沒膽反抗他爹娘給他訂的親事，只敢在元寶鞋上市后一氣給他妹竹君買了十雙以發泄心中不滿！

因為現實的失意，孟笎不免愈加臆想謝李氏的好。

《詩》云：有同行，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孟姜，德音不忘。

眼見這輩子娶一個能同他一起奔跑進退的媳婦是無了，孟笎便寄書畫，畫仕圖，他心目中謝李氏的肖像。

孟笎的作瞞不過他爹孟輝。

被他爹去書房的時候，孟笎以為自己要挨板子，結果沒想他爹丟給他一本《圖畫見聞志》，然后指著其中“論婦人形相”一節痛心疾首地數落道：“你給我好好會郭若虛這段‘歷觀古名士畫有婦人形相者，貌雖端嚴，神必清古，自有威重儼然之，使人見則肅恭有歸仰之心’。”

“你是我兒子，孟家宗子，結果筆下婦人卻只知取悅眾目，徒麗容，其實俗不可耐，沒一畫之理趣——簡直丟人！”

孟笎……

孟笎遭此打擊便不敢輕易筆了，心里卻愈加好奇謝李氏的容。所以今兒才壯起狗膽，蠱兩個弟弟跟他一起跟他爹告假，來瞧謝李氏。

目第一眼，孟笎瞬間就明悟了他爹讓他悟，而他悟了大半年也不得其解的“畫之理趣”——謝李氏真人如《神賦》所言的：“茂矣矣，諸好備矣。……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進也，皎若明月舒其”。

謝李氏給人的第一眼印象是如初日明月一般的瑰麗彩，而他的畫只注重五面貌，可說是徒有其形，未得其神，舍本逐末，落了下乘。

他爹沒得說錯。他的畫確是丟人！

孟筠到底小孟笎兩歲，即便過了年也只十二歲，才剛議親，還沒有他哥那許多年心思。當下看到紅棗的第一反應竟是疑：“世人都說兒肖父，這謝安人怎麼跟爹李秀才沒一相象？”

孟筤年歲更小，天真接口道：“幸而不像。”

像了就糟了！孟筤年歲雖小，但也知道男才貌才相配，不免心說：李秀才又矮又胖，謝安人肖了他，那豈不是跟他家廚娘一樣了？

謝狀元才子，能夠喜歡才怪！

孟笎聞言仿佛看到當年的自己，老教育兩個弟弟道：“自古娶妻娶德。謝安人才德備，名滿天下，樣貌形容反是小節。”

在剛孟筠說紅棗貌不肖爹的時候，周圍為紅棗樣貌震驚在原地的人就有不豎起了耳朵，只為舍不得看一眼人而強忍著心里好奇才沒詢問——男大妨。錯過今日，想要再見謝李氏，說也得一年以后了。

但剛孟笎的話卻是實在聽不下去了。

不人不約而同地“咦”了一聲，心說：謝李氏風華絕代，竟還有人掉書袋說娶妻娶德？這是打哪冒出來的道學先生？

他的眼是瞎的嗎？

待轉過頭看到說話的才只一個半大孩子，眾人不覺又自嘲地“嗨”了一聲——就說嘛，但是個男人如何能舍得下謝李氏這樣的漂亮媳婦，另娶一個只有才德的媳婦？

想都不要想！

也就這半大，還不知人事的孩子才信那娶妻娶德的鬼話！

若不是看孟笎三兄弟人人一狐裘，一而知的非富即貴，不了有好事之人譏嘲孟笎幾句。

不過現在——眼見打不起口舌司，眾人復有轉頭看向越走越近的紅棗，心里贊嘆：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傳說里的傾國傾城，想來也就這樣了吧！

難怪古人說“腹有詩書氣自華”，謝李氏果是名不虛傳！

對于眾人的不屑，孟笎看在眼里，不免有氣，于是便多說了兩句。

“娶妻娶德，不是說不看相貌。”孟笎借告訴兩個弟弟順帶告訴周圍人他的道理：“常言道‘相由心生’。心者貌之，審心而善惡自見；行者心之發，觀行而禍福可知。”

“謝安人心懷天下，造水窖，畫水碓，制蜂窩煤，打營養缽，利益世人，形容自然是霽日月，非一般紅所能比！”

“所以子四行，以德為首。有好德，自然有好言、有好容、有好工。”

孟筠聞言覺得很有道理，認同道：“大哥說得極是。謝安人自原就是修德進而好容的現例子！”

兒肖父的下一句是兒子肖娘。謝安人的兄弟李貴中也是矮胖，可見其母姿容也是普通。

謝安人有現在樣貌除了勤修修德行外，實無他解！

小跟班孟筤說不出道理，便只點頭附和：“大哥、二哥教訓得是！”

周遭只想安靜看人，結果莫名被上了一堂思想品德課的眾人生無可，心頭千萬神跑過……

被人，特別是清一的男人盯著看的覺委實不自在——大方如紅棗也覺得頂不住了，下意識地往婆后靠了靠。

云氏眼角瞟到，不覺有些可憐——兒媳婦雖說聰慧，但到底年青，何嘗見過這個陣仗？

再說人樣子生得好又不是過錯。

“尚兒，”云氏轉頭和攙著自己的長子道：“你媳婦生產才剛百日，抱孩子走這一大段路不容易。你去看顧著，我這里有陶保媳婦伺候就行！”

當年也是慌張得厲害，幸而有男人在邊壯膽！

“娘！”

謝尚不得去紅棗邊宣誓主權，但對于由此將當眾丟下他娘實在過意不去，不免躊躇。

云氏催促道：“快去吧！你媳婦跟你兒子頭回出門，你在一旁幫著壯壯膽也是應該的！”

至此謝尚方退后一步挽起了紅棗的胳膊。

倒不是謝尚大男子主義，不愿替紅棗抱兒子，而是這年頭講究個“君子抱孫不抱子”。平時家抱抱就算了，現當著幾百號人，沒得傳到史耳中，被彈劾“治家無方，抱子過街”！

當然他現攙他媳婦也可能被參“行為不檢，有傷風化”！

不過謝尚覺得這比起他宣誓主權都是小事，橫豎一年必有一參。

今年就是這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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