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州。
一日議事畢, 正堂大門開,戎裝將領陸續而出,面俱都沉重,待所有人都離開之后, 蕭珩大步邁出衙署, 眉間沉郁難解, 索翻騎上他的馬,往城墻飛馳而去。
他登上城樓,遙塞外曠野, 以及那在云海翻涌之中,若若現的賀蘭山脈。
暮四合, 當落日的最后一余暉從天際湮沒,便帶走了白日殘留的溫暖, 風聲卷沙石而來,遍地霜雪之中,四面邊聲連角而起, 一圓月大如冰,在如瀚海般的天幕上運行。
遠營地上星火點點,再遠,便是連綿無盡的甘加草原,北戎人世代所居之。
蕭珩目穿過暗夜, 他平生之志,便是踏馬邊關, 將北戎逐出甘加草原,將大周疆域向賀蘭山外再延千里, 讓肅州百姓不再燒殺劫掠之苦, 以盛世太平。
是自何時起, 英雄志卻化為繞指呢?
邊城之夜,蒼茫而曠冷,夜風如刀,吹他的風氅翻卷如,卻將他的思緒吹到了溫江南。
又是一年仲秋,去歲的這個時候,一個人主持著偌大的家宴,菜肴,卻沒有坐下歇息片刻,待回到安瀾院時,已近午夜。
如今想來,也不過是個還沒過十八歲生辰的小姑娘,比晴姐兒不過大上兩歲,卻因為是他的妻子,便要妥帖周全。他從未問過一句,在那樣舉家團圓的日子里,可曾想念遠在青州的父母弟?他將對他的付出,太視為理所當然,終于讓一顆熾熱的心漸冷漸遠。
時倏忽而過,同一明月之下,因了他的緣故,的父母親人仍不在邊,有誰陪共度佳節,心思細膩又敏,在這樣的時刻可會覺得孤單傷懷?
他曾以為自己的歸宿便是這古老而雄渾的邊城,從未有一刻如此時,歸心似箭,盼戰事盡早結束,南下尋,設法讓回心轉意,余生,無論江南塞北,京城青州,定要攜的手,再不分離。
原來,心之所向,方為歸。
口正中有一封滾燙的信,那火漆封印的方式,是趙劍獨有的標識,是關于的消息,每旬一封,從未間斷。
只恨趙劍文筆平淡而干癟,他只能調著自己的想象力,以心為筆,在他如流水賬般的敘事中,描摹或溫雅端莊或俏皮靈的模樣,描摹的一顰一笑。
原來相思蝕骨,便是這般滋味。
在信中,或泛舟西湖,荷塘采蓮,或桐蔭乞巧,瑤臺賞月,的日子從來都是那麼好而富有詩意。聽趙劍說,得知不能回青州后,很有一些失落,旋即又振作起來,興興頭頭地打算起來。還籌劃著要開鋪子,卻因銀錢不夠,長吁短嘆,想想定是噘著,卻秀眉不展的苦惱神,必是可又可憐,然無論如何艱難,卻從未想過尋求他的幫助,或許,在心中,從未將他這個不合格的夫君,視為終生依靠。
以至如今,他想為做些什麼,卻只能用晦又晦的方式。
不知這封信里,趙劍又寫了什麼?這樣想著,心中不由泛起一線期待。
蕭珩正要將信取出來,卻聽背后有靴子聲音沓沓上來,想來應是許舟,因他久未下來,不放心過來尋他罷。
“我稍后便回。”蕭珩淡聲道,放在口的手落在了側。
后的腳步聲頓了頓,便繼續往上走,須臾之后,那清亮的聲音道:“是我。”
蕭珩的眸一瞬間沉了下來,他抿了抿:“你怎麼來了?”
一角紅云從眼前飄過,趙璃月走到他旁,和他并肩看一明月,以及明月下的北境。
趙璃月開春便回了北境,沈拓卻回了逍遙山莊,至今未歸。
“年年仲秋,年年月,這月亮看起來都是又大又圓,沒什麼不同。”沉默良久,趙璃月忽然道。
蕭珩劍眉一皺,不聲地往旁邊挪了半步,隔開與趙璃月的距離。
忽然想起清詞,若是拋卻繁瑣家事,同賞月,必定有很多雅致而新穎的點子,勾起他的興致,而不是這般干地看著,無趣無聊。
趙璃月似渾然未覺,喟嘆道:“阿簡,只除了去年你在京中,這邊城月,一晃,我們竟同看了這麼多年。”
“兜兜轉轉,今年同賞的人,竟還是我和你。”
蕭珩聲音微冷,沉聲道:"郡主,如今陪你賞月的人,不應是蕭某了。”說著,他便要離開:“我回府了,郡主若是喜歡,不妨再觀賞片刻。”
他并不擔心趙璃月的安危,自長在邊疆,肅州便是的家,且這個時候過來,城樓之下必定候著的親兵。
“你站住!”蕭珩正要轉之際,趙璃月叱了一聲。
“郡主還有何事?”蕭珩仍是背對著并未回頭,聲音平淡疏離。
趙璃月嗤笑了一聲,看向那并未回頭,堅冷如鐵的背影,明眸里慢慢有了意,聲道:“阿簡,你如今竟是避我如蛇蝎,除了議事與軍務,再不想與我說半句話了麼?”
“你從前,并不是這樣,口口聲聲稱我為郡主。”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你我之間的意,竟一也無了!”
質問著,淚珠已在眼中晃,卻強撐著不落下來,而眼前的高大背影,如此悉又如此陌生,久久沉默。盯著那背影,依稀看到那清瘦拔的年,聽到的呼喚,回頭看向,神清冷,目卻是剎那間璀璨如星。
的年,去哪兒了?
蕭珩嘆了口氣:“郡主,同袍之,朋友之義,從未變過。只你我已各自家,都有了在意之人,不是年不諳世事的時候了。”
“果然,你是怕與我來往,惹不喜嗎?”趙璃月冷笑了一聲,“可是人家不是與你和離了麼?”
“怎麼,人家不要你了,你還在心心念念記掛著放不下嗎!”的聲音有些尖銳,令自己都吃了一驚。
這句話令蕭珩猛然轉,目鋒利如刃:“你怎麼知道的?”
此事連父親母親都尚未知曉,趙璃月是如何得知的?
“我還用問麼.國公爺雖舊傷未愈,可這形從前也不是沒有過,你至于整日一臉如喪考妣的樣子麼!“
“我便問了許舟,”見蕭珩眸中生怒,趙璃月揚了揚眉,搶在他開口之前道:“你別回去罰他,是我他說的。”
蕭珩閉了閉眼,許舟之所以對趙璃月有顧忌,還是他心意未明的緣故。
再睜開眼時,他語氣更冷:“這是某之家事,和郡主無關。”
“若是郡主攔下蕭某只是為了此事,那恕我無可奉告。”說著,蕭珩便不再看,抬步往下走。
“你等等。”趙璃月手,拽住了蕭珩胳膊。
“郡主還有何事?”蕭珩微微用力一震,將趙璃月按在他胳膊上的手彈開。
迎著他凌厲而有些淡漠的目,趙璃月垂睫,默然片刻,似下定決心般抬頭,直視著他:“阿簡,我與沈拓之間,從未有過婚約。”
有些難以啟齒,臉頰邊泛起一嫣紅,咬道:“更是從未有過親之事。”
蕭珩一直鎮靜的神終于裂開,目中亦有了震驚之。
趙璃月錯開他的目,聲音極低卻極快道:“那年我們吵了一架,我便離開營地出去跑馬,卻上了北戎兵,正巧沈大哥路過北境,救了我。因你不肯理我,我一氣之下,索當眾宣布要嫁給沈大哥。”
“他是個好人,當場并未駁我的面子,私下里,他要我鄭重考慮,還要陪我找你解釋清楚。”
“我來找你,你卻離開了肅州,再未回來,”
“又過了半年,京中卻傳過來你親的消息。”哽咽了一聲,“我傷心之下,和沈大哥說,我們索也親罷。”
“沈大哥想讓我考慮清楚,可他拗不過我,我們便在肅州辦了婚禮,婚后,沈大哥待我尊重,他說等我想明白,再圓房也不遲。”
“我本來,真的是想好好和他過日子,可回了京,一見你,便知不是這麼回事。那晚,聽說你重傷失蹤,我知我不應該去,可我若不去,若不親眼見你安好,我便不能放心。”
“那晚,我終知此心所系。沈大哥對我那般好,我不能欺瞞他,是以,回肅州之前,我們便已分說清楚。”
“你......郡主,你也太......”半晌,蕭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苦笑道。
果然,子的敏銳與犀利不容小覷,清詞比他更早察覺到趙璃月的心思了罷,才會因此恨他瞞,對他生怒,才會決絕離開。
寧王夫婦早逝,麾下一眾衷心耿耿的將領對甚是寵溺,便連他的父親,雖與寧王并非一系,但因軍務錯,對亦甚是包容,是以養了趙璃月這般隨心妄為的子,什麼都要爭上風,那日因何事起了爭執,他已記不起了,只記得自己因哄了很多次,再不愿俯就,彼時都太氣盛,若是說開了,他定是不會南下。
然如今,世事非昨,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他不知沈拓對趙璃月究竟是什麼心思,是否真的視如妹,并無夫妻之,可他的心意,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蕭珩深吸了一口氣,放緩了聲音:“郡主,已是時過境遷。抱歉,臨簡心思已變,我現在心中之人,便只有阿詞了。”
“我不想傷心。”
“今夜到此為止,往事不必再提。”他繞開趙璃月,淡淡道。
眼看著蕭珩的背影要消失在城樓的拐角,再無一留,趙璃月目中珠淚滾滾而下,疾步跑過去,從后面攬住他的腰,將頭伏在他筆直的脊背上:“阿簡,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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