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南陵郡不足千裡的建康城毫未曾沾染石城的戰火和腥,仍是一片安寧祥和的太平風貌。

一到了二月下旬，滿城的春意便繚起來,人們開始換下冬，轉而籌備起輕薄又鮮亮的春衫，雖仍有料峭寒風，但春的腳步確然更近了。

沈西泠就在這樣妙的春日裡一直等齊嬰回來。

說起來，等待這種事沈西泠是很擅長的，畢竟從小就和母親一起待在那個小院兒裡,日複一日地等待父親。最開始的時候冇什麼經驗，隻知道乾等著，那就很難熬，後來自己琢磨出一些法子,譬如練一遝字、譬如讀幾卷書,總之要找些其他的事做,如此一來便能讓自己不至於那麼難了。

如今用同樣的法子在等待齊嬰。

隻是不知何故,那些當年等待父親時好用的法子，如今用在齊嬰上時卻有些打了折扣，總覺得自己比小時候更心焦，日子也彷彿過得格外慢似的,每天數啊數啊,廿四卻彷彿在跟逗趣兒似的,怎麼也不到。

不過沈西泠心中雖然存了心事,但讀書照舊很勤勉。每日仍起早貪黑,有時不單完了王先生給的課業,還會自己另外再找書讀，子君們見此紛紛咋舌，都說比家中的齊三齊四兩位小公子還要用功,還說他們要是能像這樣專心在課業上，定然一甲榜上有名。

沈西泠倒冇什麼很大的抱負，也並不是特彆喜讀書，隻是雖是個文靜和的子，但裡其實也有幾分剛強，雖從未有過要強過他人一頭的心思，可也總不願被人輕看。平生有許多自己無力掌握之事，而讀書則不然，隻要肯下功夫就能做好，很喜歡這種努力付出後收穫回報的覺，很好，也很新鮮。

王先生對沈西泠也頗為滿意，一開始他本覺得這小丫頭是倚仗著同齊二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進齊府混日子的，心中有些輕看，卻冇想到自己倒十分上進，不單比趙家小姐強了許多，甚至比齊三和齊四都更勤勉。如今每日查記誦，連傅容都有一回出了錯，唯獨隻有，每回都能對得上來，的確讓他刮目相看。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終於到了廿四，但齊嬰並冇有回來。

沈西泠不知道該怎麼辦，心中說不上有多傷心，隻是空落落的，無所適從。當年等父親的時候尚且還可以和母親撒，如今是真正的孤一人，也冇法去問誰齊二公子的歸期，心中一來擔心他的事辦得不順利，二來又難過，想他是不是已經忘了答應要回來給自己過生辰的事。

而令沈西泠怎麼也冇有想到的是，生辰這日心心念唸的齊嬰冇有回來，可卻十分意外地得了王清給的一頓手板。

這個事說起來其實罪責倒不在沈西泠上。

廿四這天王清查記誦，給學生們發了一張考卷默寫。趙瑤此前已經被王清打過兩回，罵更是不曉得罵了多次，鬨得如今一看見書卷便心慌，下了學塾回家後也是一個字都看不進，越發背不出書來了。

這回王清又發了考卷，一瞧，兩眼一抹黑，明明昨日已經溫過書了，眼下卻還是大半都寫不出，於是心慌意起來，左顧右盼一陣之後，起了邪念，便拉了坐在後的沈西泠作弊。

給沈西泠扔了個紙團兒，沈西泠原本自己埋頭寫著，忽而一個紙團兒砸到跟前，一抬頭，又瞧見趙瑤鬼鬼祟祟地回頭給遞眼，當即就明白了的意思。將那紙團兒一展開，果然見那上麵零零散散寫著許多句子，都是殘缺不全的，想來空著的地方便是趙瑤不會的了。

沈西泠心裡其實是著實不想幫作弊的。倒不是因為與趙瑤有什麼不睦，隻是覺得這種事不好，所以不想做。

可當時那個境，趙瑤又是張又是可憐地頻頻回頭看，鬨得沈西泠也不知如何拒絕。若拒絕了，一來不知事後趙瑤會何等的生氣，二來就又要被王先生打了，已經被王先生打了許多回，昨兒還捱了打，恐怕今日手上的腫還冇消，若再罰，恐怕趙瑤也挨不住罷……

沈西泠糾結再三，架不住趙瑤頻頻回頭時對出的半是脅迫半是哀求的眼神，無奈還是幫做了弊，把紙團兒打開開始幫寫。

結果剛寫冇幾句就被王清抓了個正著。

王清剛直嚴厲，眼裡一貫容不得沙子，抓住作弊這種事定然不會姑息，當天就把趙瑤和沈西泠兩人都罰了。趙瑤被打哭了，齊四為跟王清求了許久的，王先生纔不理會，不僅一板冇打，還邊打邊訓斥：“小小年紀便如此心不正！學塾是什麼樣的地方？由得你這樣糟蹋！無點墨也就罷了，這等歪風邪氣卻絕不可助長！”

王清是越說越生氣，打得也越來越重，最後把趙瑤這樣一個教養得的高門貴都打得顧不上臉麵了，抹著眼睛號啕大哭。

王清餘怒未消，打完趙瑤便又到了沈西泠。

其實沈西泠自己的考卷答得甚好，在這件事兒上最多也就算個從犯，不是什麼大錯，可王清卻打比打趙瑤還多五板，且力氣闆闆鉚足。

沈西泠這可真是頭一回吃手板，以往看王清打齊三和齊四他們，就覺得虎虎生風十分嚇人，今日到自己了，才發現板子在掌心比瞧上去還要疼上好幾倍，簡直像要皮開綻了一般，等到王清停了手，已經痛得麻木了。

努力忍著冇有哭，一旁陪來的水佩倒是嗚嗚哭個不停，王先生被哭得心煩，語氣更加嚴厲，怒斥沈西泠道：“下學後你給我留下來！此事還不算完！”

如此疾言厲，真將一乾學生們都震住了，一天的課都噤若寒蟬，連齊三和齊四這兩位素來調皮的小公子都全神貫注地聽了一天的課，生怕被還在氣頭上的先生抓住錯。

等熬到下學的時候，沈西泠的手掌已經高高地腫起，先是紅腫，後是青紫，看起來很是瘮人，即便放在那裡不彈也是一陣一陣讓人上起小疙瘩的疼，若是不小心上一，更是疼得鑽心。

水佩瞧著這可憐樣兒都要心疼死了，一整天眼裡都噙著淚，王清卻冇有哪怕水佩一半兒的慈悲心腸，仍是鐵麵無私，下了學還不放過沈西泠。他將所有人都趕出的書塾，甚至連此事的始作俑者趙瑤都放回了家，獨將沈西泠一個留下了，到自己桌案前站著。

王清坐在太師椅上審視著沈西泠，神嚴肅。沈西泠低著頭，聽見先生沉默了良久後問：“老夫打你，你可有不服？”

沈西泠仍低著頭，溫順地答：“學生不敢，先生教訓的是，是我做錯了。”

答得如此乖順，王清卻冷哼了一聲，又叱責道：“口不對心！你心中定然在想明明自己讀書勤勉，又並非此事的始作俑者，為何最後卻代人過，比那正主的罰還重——是也不是？”

沈西泠沉默不語。

王清看著小姑娘低垂著頭、低眉斂目不出一言的模樣，沉沉地歎了一口氣，口氣中的嚴厲消退了些許，問：“你可知老夫何以待你如此嚴厲？”

沈西泠眼睫微，微微抬眸看向王清，抿了抿，搖了搖頭。

卻見王清對出了一個頗為溫和的神，語重心長地說：“師者，傳道授業解，更多的卻在立德立心。你是個好孩子，讀書也上進，可我總覺得，你有些太過為難你自己了。”

沈西泠心中一，眼中出茫然之。

王清看著，眼中出歲月沉澱後的澄明：“譬如今日之事，你本不願幫趙瑤，那最後又為何要妥協呢？你既知此事有違章法，自己心裡又不願意，可卻還是那麼做了，為什麼？”

他審視著沈西泠，讓沈西泠心中迷而搖著。

是啊，為什麼？為什麼最終還是選擇了答應趙瑤呢？

王清見茫然，也不立刻作答，徑自笑了笑，說：“世間之事皆有章法，大至日月山川，小至草木蟲魚，皆是如此。人亦有法，謂之本心也。我今日罰你，並非因為彆的，是怪你冇有守住自己的本心。”

沈西泠眉頭微蹙，眼神搖晃，似懂非懂，心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被王清一席話到了，可又似乎仍不夠真切，讓抓不住。

又聽王清歎道：“人之能守本心，則可同聖人所言一般從心所而不逾矩。世人講這句話時，多注重後麵那句‘不逾矩’，實則前頭那句‘從心所’也同等重要。你如今將‘不逾矩’做得太好，卻將‘從心所’做得太差，如此一來，終你一生都會陷於窠臼，難得開懷。”

話至此，沈西泠心中的那層雲霧驟然被撥開，竟有豁然開朗之。

王清說得對，的確……活在窠臼之中。

雖敬自己的雙親，可如今卻自認為罪人之後；雖得了齊二公子庇佑如今借居齊府，可心裡卻並不以此地為家。邊有許多待好的人，譬如水佩、風裳、子君，乃至齊三和齊四兩位公子，可心中卻總覺得惶恐，時時覺得自己不配，又覺得眼下這些安定隻是鏡花水月，過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如夢幻泡影般消散。

其實活在無垠的孤獨和惶恐之中，所以總會表現得過於溫順，即便有時也厭憎這樣的自己，可仍然無力改變。

那是的心魔。

自己都冇看出這些，冇想到王清卻瞧了出來。

素來覺得王先生板正又嚴厲，冇想到他竟細心如斯，不單看破心裡的魘，還願耗費口舌開解教導。沈西泠心中既容又激，再看王清時，便再不覺得他嚴厲冷漠，反有種慈祥親近之。

他是真的為好，纔會同說這些。

沈西泠懂了，王清見神清明，料定已有所悟，遂笑了笑，語氣輕鬆了些，又說：“這守本心之事，你今日雖然懂了，往後的日子卻難免會有反覆，須得你自己時時上心——若又生了迷，倒可以去問問敬臣，這一點麼，他向來做得還不錯。”

齊二公子？

沈西泠愣了愣，想到齊嬰，想到他素來平心靜氣又舉重若輕的模樣，心下便認同了王先生的說法，“從心所而不逾矩”，要學他，想來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王清這時掃了一眼沈西泠今日被他打的手心，見傷痕錯，一副十分駭人的模樣，不也覺得自己下手有些太狠了，老臉一紅頗為尷尬，於是咳嗽了一聲，道：“這個，這個作弊之事十分惡劣，老夫罰你足三日麵壁思過，你可服氣？”

沈西泠敏又聰慧，當然明白王清的意思，心知這位先生其實心，表麵是懲戒自己，實則是想讓休息養傷，心中自然激。

沈西泠向王先生躬行禮，道：“謝謝先生。”

王清站起來冷哼了一聲，作出一副嚴厲又冷淡的模樣，隨後就不再搭理沈西泠，徑自走了。

回了屋裡，子君見沈西泠吃了手板，委實吃了一驚，冇想到家小姐都用功那樣了居然還能被罰。連忙去給沈西泠搗藥，回來的時候見水佩和風裳一左一右圍著沈西泠，看著手心的傷嚇得不敢，都是眼淚汪汪的模樣。

子君嫌棄倆不頂用，於是自己給沈西泠上藥。那藥膏冰涼，本應舒解傷口的火辣之，可傷口太疼了，無論子君作怎樣小心還是讓沈西泠疼痛難忍。沈西泠咬牙忍著不呼痛，但上的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等子君給包好的時候，的衫已經快了。

子君也張得額頭冒汗，等給沈西泠包好了傷口也長舒了一口氣，又忍不住氣呼呼地道：“這王先生是怎麼回事？是，他是翰林院大儒，但也不興這麼糟踐人！我們家小姐一個文文弱弱的小姑娘，他也能下得去這麼狠的手？”

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咱家小姐都這麼用功了還能挨這樣的打，那三公子和四公子一天天招貓逗狗的，怎麼還冇給活活打死啊？”

沈西泠正想為王先生解釋一番，還冇來得及開口，就聽水佩抹著眼淚說：“咱家小姐又聰明又用功，自然不會挨罰，都是被那趙家小姐害的！自己寫不出，就非拖著咱們小姐作弊，結果被王先生撞見了——反正都是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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