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日，在這闔家團圓的月圓日，南陵公布了一則訃告，司離世十三載，消息一直被君屹著，而不發，如今喪訊突然從中宮發出，昭告天下，令所有人猝不及防。

嘉言懿行，淑德彰聞……寥寥數字道盡一生，冠冕堂皇的死因，道不出的真相，刻板又敷衍，不見一真。

鄉野百姓不知司早已崩逝，聞訊只道一句‘最是無帝王家’，夫妻相伴十五載，年相識、深意切如何？后宮空置、隆寵多年又如何？還不是熬不過時間的侵蝕，失了寵，形同陌路，含恨而亡。

三公九卿卻早已知曉真相，屢次上表勸誡君屹莫在追尋復生之遭拒，今時夢寐以求的事了現實，喜大普奔，眾人紛紛奔走相告。

那訃告那樣潦草，猶如響亮亮打了已死那人一掌，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陛下終于想通，走出來了！

可當他們見到君屹那一頭白發，以及他無無求的眼神，他們陡然意識到，那寥寥數字或許并非意味著放下，帝王放不下，永遠也放不下。

他大抵是意識到復生之事不可為，想給逝去那人一個代，還那人自由。

可若真是如此，他大可寫一封放妻書，兩相安好，各自天涯，何至于折損對方面，他難道不知這麼做會傷了已逝那人的心？

不可能不知道。

無人能猜帝王在想什麼。

秋日好風，短暫到讓人猝不及防，凍得人手腳的冬日再度降臨。

君屹再未四奔走尋找不存在的東西，不用再陪著司，他多了很多時間，他沒有荒廢朝政，如同真的走了出來一般，勵圖治，興利除害，一系列于國于民有利的壯舉贏得了朝野稱贊。

帝王終于不再暴嗜殺，舉國皆歡。

同年十一月，霍州戰局有變，時至今日，南陵北安兩軍已于此地鏖戰數月，兩方將領旗鼓相當，今日你奪我三城，他日我占你一州，高下難分。

這場仗打得太久太久，久到如今北安終于失了耐，另派了強將過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年逾六十、戎馬半生戰無不克的司恒淵。

此消息一經傳來，南陵朝臣震，誰人不知司恒淵的威名？那人說是北安的半個頂梁柱也不為過，就這樣一位于國而言無可取代的老將，何故要親自上陣？

北安并非沒有拿得出手的猛將，秦驚秋、秦越冬不說，只司俞兩家的那些小輩，集結起來也已不容小覷。

危急時刻，君屹決定駕親征，朝臣驚惶制止，卻也知道此番司恒淵參戰，南陵能與之匹敵一戰的只有君屹。

他們的王并非徒有虛名之輩，能征慣戰，以一己之力攻克了西境，比之司恒淵毫不遜，加之正值壯年，說更勝一籌也不為過。

他們的不安或許只是多余。

而君屹確也沒辜負他們的期，一到霍州，南陵之勢便如虎添翼，連奪了北安數州，勢不可擋，這是南陵重臣所沒料到的。

至此，他們雄心高漲，囂著要一鼓作氣攻北安京城，斬殺了蕭玄景，一統兩國！

卻不想，就在這群激之時，北方前線突然傳來了帝王崩殂的消息。

……

君屹戰死那天，是個濃云布的雨天，年關將至，風怒號，天寒地凍。

自君屹來到前線，兩方鋒月余，君屹一直在等，等司恒淵親自上陣。

雙方皆換了將領，需要磨合試探，君屹故意設計一再取勝，鋒芒畢，弱點同樣也無可避免顯于人前。

君屹籌謀了許久，在南陵時盼著司恒淵參戰，參戰后又怕司恒淵識破他的意圖，不肯要他這卑鄙小人的沾染他的兵甲。

他謹小慎微，每一步都極為謹慎，謹慎地求死。

如今，他終于等到了。

被司恒淵手中長槍貫穿了口那刻，君屹到了前所未有的解的覺。

他從馬上跌落，視線翻覆，整個世界天旋地轉，他終于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

他不知道那時的是何，大抵是不甘吧，秦驚秋曾說過有許多事沒做，許久沒見過母親了，一向看重親，想回家。

心中一定有所怨恨，可這一刻的他卻是愉悅的。

他死在了父親手上，知道了應該會很開心吧，時隔多年，他終于做了件讓滿意的事。

取來聚魂珠那夜，消失在他眼前，撕心裂肺哭喊哀求之后，他在那空的暗室里發了一夜的呆，便也在那段時間，他想起了早前那老和尚對他說的話。

他說若他選錯，輕則憾終生，重則永失所，求生無門。

永失所，求生無門……一切原來早有定數。

這世上本就沒什麼長生蠱，長生、長生，何為長生？

世人皆畏懼死亡，卻不知有時死亡也是一種饋贈。

永遠的活著，痛不生地活著，是詛咒，更是懲罰。

對而言，留在他邊便是這樣的懲罰，可又做錯了什麼？

從未奢過要與他在一起，從未肖想過不屬于的東西，一生磊落明，廣結善緣，是他不肯放過。

在他邊，本沒過過幾天開心的日子，像那柴木，拼命燃燒自己為他取暖，最終化為飛灰。

是善良的，得了重新長參天大樹的機會，卻又一次被他狠心斬斷了，他想要繼續燃燒，溫暖他、取悅他。

被砍斷的大樹不愿再燃燒，寧愿腐朽泥，也不愿再留在他邊。

可是哪怕了一攤爛泥，他也要把留在邊，他早已離不開。

他開始自責反省，恍悟后拼盡一切，終于為了那學會燃燒自己為取暖的大樹，他可以為帶去明，為獻出他的一切。

可大樹對于泥土又有何用？賴以為生的是他，徒增污穢的也是他。

早就不需要他了。

那日司消失之后，君屹后知后覺意識到問題出在了哪，是秦驚秋。

秦驚秋是了解的，知道不愿留在他邊，便設法給了解，也讓他認清了現實——和他早該結束了，在他在和君長霓之間做出選擇那刻，或者更早，他不該利用無辜的。

將喪訊公之于眾的前一日，他回了一趟翊王府，那里的東西早被他搬空，空的，他游魂一般走在長廊之間，好似到了某種指引，腦中翻涌著從前的記憶。

檐廊的破被修繕得完無缺，破損的青磚也早已得到了更換，翊王府早不是一開始他和居住時破敗的模樣。

他試圖在華的王府里尋找的影子，卻始終格格不，直到他在書房里找到了一封信。

時隔多年，信紙早已泛黃，字跡卻仍舊清晰。

那是留給他的，最后的話。

此去艱險，歸期未定，屬下惟愿殿下日后諸事順遂，所愿得償。

順頌時宜，百事從歡，松齡鶴壽，長樂無極。

將能想到的祝福都給了他，那時還不知是他要害，只以為前路危險，預自己可能回不來。

一直掛念著他，直到那時，還不曾恨過他。

便也是這封信，讓他決心踏上死路。

沒了，他何來歡宜？

戰場上鬧哄哄的，四下盡是兵甲相撞、馬蹄腳步聲，手下的副將驚覺他墜馬重傷，呼聲凄厲，拼命向他狂奔追來。

君屹看到了那人驚恐慘白的臉，他知道他如今的模樣定然極其駭人，他見過以同樣方式戰死的，長槍貫穿了膛，腕上筋骨曝……

司慘死的畫面再度浮現眼前，君屹嚨里的腥甜再也制不住，黑影籠罩，紫黑的從他口中噴咳出來，枯白的發被水打……他就快死了。

君屹心中極為平靜，他抬眸向天空，突然發現不知何時下起了雪。

雪片飄飄灑灑，落在了他臉上，涼涼的化了雪水，這讓他想起了他們的初遇，那日南陵下了好大的雪，白雪皚皚的世界，安靜、純潔，他遇見了最他的。

這場雪也會那麼大嗎？

君屹不知道，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他等不到了。

他多想再見見，向親口說出他的歉意。

阿寶，再原諒我一次吧，我又耍了手段，激怒你父親騙他過來，我不甘心死在旁人手里。

原諒我吧，做了讓你難堪的事。

原諒我吧，到了那個世界莫要再躲著……

雪越下越大，鵝似的紛飛在風里，飄揚著將君屹的世界一分為二，在此地，心回到了過去，雪花落在他失去焦距的眼眸之中，融化后自眼角落。

君屹最后的意識，停留在了他自馬車掀開吊簾那刻，一切最初的起點，他著雪地里瑟瑟發抖的，向出手。

‘你可愿跟我走？’

‘……我愿意。’

那是獨一無二的嗓音，無可取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