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良出生于貧苦的農戶家庭, 他六歲那年，孝靜皇后有孕，申帝龍心大悅，大赦天下, 擴建皇宮。

　也是那一年, 衛良父親上山砍柴時, 摔斷了。

　家里頂梁柱倒了, 不富裕的家庭頓時雪上加霜，繼母哭喊著日子沒法過了, 父親沉默地了一夜的煙。第二天早上, 頂著一雙紅的眼睛, 一瘸一拐帶衛良去城西。

　父親的嗓音很啞，攙著風霜與疲憊, “兒，皇宮招雜役，你去試試。”

　為了迎接新生命，皇宮興修土木，大批招人。即便如此，也沒有適合六歲孩子的工作。

　也不是完全沒有……有一個地方招人, 每人給九兩銀子。

　九兩銀子, 是他家大半年的開銷。

　早春嚴寒, 不知是不是沒穿棉的緣故, 父親似乎很冷，牽著他時, 手臂都在抖，眼神比灰蒙蒙的天空還要沉寂，像一座枯朽的山。

　招人的太監見慣了這樣的場面, 嘖嘖開口，“哎呀，這是作甚呢！宮里有飯有服，若是跟了哪個貴人，還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比跟著你苦強多了。”

　繼母不知何時也來了，抱著出生不久的弟弟，把弟弟塞給衛良，讓他走到遠，“一邊去，大人說話小孩別饞和。”

　衛良沉默地接過弟弟，還沒走遠，繼母的聲音已經傳來，“咱家你也知道，就靠你種地那點錢，馬上開春了，地是種不了。你這要錢，幺兒還小，沒錢怎麼過？”

　“九兩銀子不了，好歹能撐個大半年，老大那悶頭子，做什麼能賺九兩。更何況，你也聽見人家說了，進宮是福的，”繼母勸了半天，見父親始終沉默，頓了頓，語氣已然帶怒，“你要是不同意，這日子我也不過了。”

　妻子的哭罵聲響起，好像一子，不停在脊梁上，父親一。他似乎被說服，又似乎早就做好決定，很快收了九兩銀子，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數好錢，細致地收在兜里。又邦邦一推，把衛良推給對方。

　灰敗的天空烏云布，將天空得很低，衛良踉蹌了兩步，站在寒風中，從頭到腳都是冷的。他仿佛明白了什麼，漆黑的瞳孔向對方，“爹。”

　聲音冷冰冰的，毫沒有六歲孩子應有的稚天真，帶著看一切的冷漠，繼母被這一聲嚇了一跳，仿佛見鬼一般，出嫌惡的表，推搡著父親，更快離開。父親肩膀了，卻沒有回頭，佝僂著背，逐漸走遠。

　門口太監漠然地看著這一幕，什麼都沒說，將他帶進屋。

　屋里坐著個服奇怪的男人，頭發梳得一不茍，扣在帽子里，聲音尖銳，“小孩，你姓什麼？”

　衛良回頭，父親的影已經不見。

　很奇怪，才過了這麼一會兒，他腦海里父親的相貌已經模糊，又或者說，從母親死后、繼母嫁進來時，他已經看不清父親的面孔。

　衛良轉，漆黑的瞳孔映不出一緒，“我沒姓。”

　那人一愣，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從上到下打量他一遍，好像在審視。

　片刻后，笑瞇瞇道，“沒姓好，從今往后，你跟雜家姓衛，既然花九兩銀子買的，就衛九吧。”

　那一年，衛九學會一個道理，人命是有價錢的，他值九兩。

　*

　給衛九起名字的那人，名為衛東，是司禮監總管。

　衛東在宮里活了大半輩子，練就一雙火眼金睛，一個照面，就能看對方。他在衛九上看道某些不一樣的東西，故意施個善緣，給衛九安排一個輕松的活計——看管佛堂。

　小佛堂屬于坤寧宮，但位置偏僻，孝靜皇后幾乎用不到此，只需每天打掃兩次，晚上時常起來，檢查是否走水。

　活很，非常輕松，唯一的問題是孤獨。

　佛堂在皇宮西側，挨著慈寧宮，太后喜靜，宮人們都會故意避開此。除去每天早膳晚膳，衛九幾乎見不到人，他像皇宮里一道影子，灰暗、沉默、無人問津。

　第一年的時候，衛九還會思考。

　思考父親為何不要他，思考宮里的夜是否一直如此漫長，思考那個還沒出生、但皇宮上下已經傳遍的孩子。

　據說皇帝已經想好封號，若是男孩，就寶康；若是孩，就寶寧。

　衛九想，如果每條命都有價錢，那個孩子一定值九百兩。

　九百以后，他還不會數。

　第二年的時候，那個孩子出生，是孩。但這一切與衛良無關，他守在佛堂里，似乎和那些冰冷的佛像化為一。

　第三年

　第四年

　……

　第十年的時候，除去發工錢的管事，就連衛東都忘記了衛九。早膳時，新宮的小太監看見他，眼中有好奇，詢問他的差事。衛九想開口，卻發現，他幾乎忘記如何說話。

　衛九突然想起母親，某一天夜里，母親睡下，再也沒有醒來，再也沒有和他說過話，父親說，母親死了。

　衛九想，他大概也死了。

　衛九以為他的人生會一直如此，直到建宗十八年的某個晚上，他吃完飯，獨自回去，發現佛堂的大門鎖上了。

　坤寧宮的管事姑姑站在門口，板著臉告訴他，“寶寧公主犯錯，皇后娘娘罰跪。”

　這個時候，衛九已經不會對任何事做出反應，但聽見寶寧公主這四個字時，心里仍然有某個地方微微了一下。

　寶寧公主，那個值九百兩的人。

　管事姑姑走后，衛九站在門口，猶豫半晌，過門向里看。

　偌大的佛堂中間，跪著一道小的影，像是樹上的小鳥，。墨長發散在地上，仿佛黑夜裁下一塊。

　衛九一直看著。

　看機警地豎起耳朵，確定外面沒人，從跪著變為躺著，蜷一團，發隙出一小塊耳朵，白白的，像妃子們吃的糕點。

　那一天，衛九一直看了一夜，他不知為何要這樣做。

　也許因為和自己一樣，也是活的人；也許因為和自己不一樣，比他貴出整整八百九十一兩；也許本沒有原因。

　衛九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但黎明破曉前，他聽見了走的聲音。衛九慌忙閉合門，但不到一會，門又被推開，一只簪子過來，里面的人開口，“小哥哥，你有吃的麼？”

　細弱的聲音穿門板，仿佛小草沖破土壤，帶著蓬發的生機，那一個瞬間，衛九覺得——

　他好像，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