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墨去了一趟鋪,咋著膽子向老板打聽阿九里那種料子,好在老板居然也不知道,拿出一匹匹綢,不是厚了就是了,實在找不到那般輕薄綿的。
“那樣的只怕是用的料子呢,我們可不敢賣呀。”最后老板說。
元墨連聲附和。
所以,不是不買,是實在買不到啊。
但人居然穿用的料子,來歷只怕不低,很可能是大戶人家的家伎。
要配得上人,自然也不能買太便宜的貨,元墨咬牙買了上好綢,又去了一趟裁鋪,最后出來時錢袋癟得一個銅子兒都不出來了。
元墨拎著錢袋,尋思一回,往宣德坊去。
平京城東富西貴,宣德坊就在皇城西邊,是貴中之貴,姜家就在這里。
元墨不是第一次上姜家。當然,不是走正門,而是繞到側門上,告訴門上的人,來找十七公子。
門上的人去了片刻,請。
雖然來得次數不是很多,但元墨還是覺到了今天姜家的與眾不同之。姜家有自己的府兵,披甲執槍往來巡邏,但往常半天才能看到一隊,今天還沒走到姜其昀的屋子,就已經看見兩三拔了。
那門上的人本也認得,并不像往常一樣笑嘻嘻喚“二爺”,而是一臉肅容“元公子”,往日是直接把帶到姜其昀書房的,這次卻將帶到了花廳上。
姜其昀已經在花廳上等著了。
姜其昀生就一雙桃花眼,眼角眉梢,俱是風流,最會甜言語哄姑娘開心,就算沒有姜家爺的份,他也是北里最歡迎的客人之一。
只是這會兒姜其昀正襟危坐,和那門人一樣嚴肅,見了元墨,起行禮:“元兄,別來無恙?自從那日和元兄秉燭賦詩,不覺已經過了大半年了。”
元墨心說我大字不識幾個,你也只會些詞艷曲,咱們在一起從來只有秉燭喝花酒,外加賭骰子,賦個鬼詩。
然而面上已經飛速反應過來,有模有樣深施一禮:“可不是?姜兄高才,在下一直念念不忘。剛巧新近得了一壇好酒,與姜兄共飲,以助詩興,所以特來相邀。”
聽到“好酒”兩個字,姜其昀眼睛一亮,飛快地了后一眼。
他的邊,立著一名老人,兩鬢已經斑白,低眉順眼,慈眉善目的,一聲不出。
老人穿著藍袍,元墨來姜家多了,知道這是四品侍的服。
四品確實地位不低,但也只是個聽差的,不知為何姜其昀看向他的眼神竟有些懼怕。
“這個……”姜其昀收回視線,“元兄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最近四伯要在下閉門讀書,實在不能出門,且時時要考較功課,實在沒什麼閑暇,元兄,恕我失賠了。”
元墨急道:“那可是那位釀酒名師親釀的好酒啊,在下費盡心思才得來,姜兄真的不來嗎?”
“我……唉……”姜其昀一咬牙,“來不了!”
元墨道:“姜兄也該知道這酒難得,若是不來,下回可沒有了。”
姜其昀的表看上去像是快要哭出來。
姜其昀后的老人開口了,“既然是這等好酒,十七公子為何不去?”
他的聲音十分溫,輕言細語的,只約有一尖細。
姜其昀的臉頓時變了:“平公公說笑了,我要在家讀書,絕不會擅離半步。”一面猛給元墨使眼。
元墨客套幾句,趕告辭。
平公公送元墨出門,姜其昀在老監后殺抹脖子使眼,要元墨封上,什麼也別提。
所謂釀酒名師,是指紅姑。
紅姑親手做的桃花醉,不知道醉倒了多人。而且紅姑釀酒,全看心,一年只得幾壇。姜其昀倒不是有多好酒,他是紅姑的頭號傾慕者,為了買酒,出到了十兩黃金。
但紅姑的酒從不給外人喝,元墨一直沒這個膽子打酒的主意,現在家里迎來了天仙般的人,不置辦點行頭怎麼行?非但要置辦,還不能置辦得一般。花榜上全是一雙雙富貴眼睛,所謂評選花魁,拼得不單是人的姿才藝,更是樂坊的財力與人脈。
可現在姜其昀顯然是遇上了什麼事,這條財路不通了。
平公公一路細細問元墨多大,哪里人,做什麼,和姜其昀怎麼認得的。元墨信口胡扯,編造了一段“以文會友一見如故”的故事。
到了門口,平公公站住腳,笑瞇瞇問道:“元公子方才說的好酒,不知道是哪個酒?”
“哪個酒?”元墨一時不明白這種問法。
老監臉上好像永遠都帶著一祥和的笑容,“‘酒水’之‘酒’,還是‘九九’之‘九’?”
元墨益發不明白了:“酒便是酒,酒酒是什麼?”
“沒什麼。”老監笑容不改,“既然公子不明白,就請公子一路走好。”
天一黑,整個北里便活過來。
燈紅酒綠,笙歌,車馬盈道,語笑晏晏,滿樓紅袖招。
空氣中到浮著酒的香氣,脂的香氣,人的香氣。
元墨深吸一口。
這是最喜歡的味道。
紅館的生意還是一如往常的清淡,只得兩位老客,都是外來的大商人,來這里與其說是消譴,不如說是借消譴之機談生意,冷清的紅館沒什麼人打擾,正好方便他們談正事。
姑娘們抱著琵琶,只是助興作陪而已。
“……外面的事大概就這麼多了。”
元墨和阿九坐在二樓雅間,所謂雅間,是用一扇扇雕花屏風隔開,屏風上雕著細的格子,一樓不見雅間形,雅間卻可以一樓大廳形盡收眼底。
元墨把自己在街上聽到的消息一一道來,不外乎是張大人的兒子納了一房小妾,趙老板虧了一大筆錢,王家娘子和李家娘子大吵一架之類。
然后提起酒壺,給阿九斟了一杯。瓷杯淡白,酒卻是濃重的深紅,宛如琥珀,這是學紅姑釀的楊梅酒,酒香四溢,雖然比不上紅姑的桃花醉,也很不錯了,畢竟以阿九之挑,也沒有嫌棄它。
“就這些?”阿九似乎有些不滿意。
元墨給姑娘們置頗有經驗,千人千面,每一個人都可以穿出自己獨特的。給阿九買的裳既沒有花紋也沒有刺繡,更沒有輕紗滾邊與披帛,比如此時阿九上這件通純,作淡青,襯著雪白的里,把阿九整個人襯得清新淡雅,像一株才出水的清荷。
其實元墨覺得,阿九本不需要穿花哨的裳,老天爺給了這樣的一張臉,所有人看著,視線都會被這張臉吸引,裳什麼的,本就不重要。
元墨道:“不然還有什麼?西涼人又沒造反,姜家也沒打算跟皇帝爭天下,能有什麼大事?”
話音才落,一樓傳來一陣喧嘩,元寶引著幾個人走了進來。
“噗!”元墨一口酒水噴出來。
新、新客人?
這幾個都很年輕,看著樣式,似乎都是書生。想來是春闈剛剛結束,十年苦讀告一段落,大家想出來放松放松。
阿九順著的視線下去,只見伎們含笑迎上,其中一位伎生得杏眼瑤鼻,嫵鮮妍,更有一桃般的甜馥之氣,十分出眾。
“那是誰?”阿九問。
元墨嘻嘻一笑:“上了妝你就不認得了?歡姐啊!”
阿九大驚一吃。再三細看那伎,怎麼也沒辦法同白天那個眉目黯淡的黃臉婆聯系起來,這哪里是上妝,分明是易容。
不管是上妝還是易容,歡姐都是樓里姿容最出的伎,畢竟曾是花魁,年歲雖長,但風姿不減。
新來的客人逛樂坊,自有一套規矩,歡姐親自奉上一杯茶。
這便是新客的點花茶。別看小小一杯茶,客人需付三千文茶資。然后登樓座,再奉酒,酒名為“支酒”,又是三千文。
一行總共五人,一人六千文,這一茶一酒一喝,三十貫錢便進了元墨的錢袋。
當先一名書生飾華麗,出手寬綽,同伴都稱他“衛公子”。看來這場花酒便是他請客,眾人都小星拱月般將他送到主位,然后將菜式、點心、酒水流水般送上。
新客登門,往往是花銷最大,這是新客在樂坊確立地位彰顯份的機會,也是樂坊了解新客的方式。這一次的花銷,會決定他將來在這家樂坊到哪一種待遇。
因為某些不便的原因,紅館已經很久沒有新客上門了,尤其還是這種有錢有閑的年輕新客,只要姑娘們略施手段,就可以將他們悉數拿下,從此為們的不二之臣,天天來送銀子。
元墨笑得眉眼彎彎,整張臉都閃閃發。
然而沒等笑完,不知那衛公子說了什麼,姑娘們的笑聲為之一滯,歡姐朝樓上看來,臉上顯出了焦急的神。
很快元墨就知道了原因,衛公子在同伴們的起哄下起,走向廳堂的墻壁。
“糟了!”元墨頓時笑不出來了。
他想要青壁賦詩。
時下樂坊中,最追捧的不是貌,不是段,不是風,而是才華。一個通文墨的伎,比一個通歌舞的伎價要高出三五倍。
原因無它,客人們來樂坊尋求的不單純是男歡,而是心靈上的知音,神上的伴,要引發他們的,絕不能單靠一副皮囊。
所以在較為高等的樂坊里,點花茶與支酒之后便是青壁賦詩。
青壁,是指樂坊廳堂正中一面墻壁,上面懸著淡青絹軸,旁邊有放著筆墨,客人將詩詞題在絹軸上,伎便在其后賦詩唱和,以文相,各見其才、其心,又風雅又好,遠勝家中子的柴米油鹽,這正是樂坊吸引著士人前仆后繼絡繹不絕的髓所在。
可問題是,紅館,早已經不是“高等樂坊”了。
青壁雖然還在,卻早已經沒有了能夠與客人唱和的伎。以往的客人大多都知道,絹軸與筆墨只不過是一種擺設,算是雙璧坊變紅館之后最后的一點風雅存。
她代替哥哥入朝為官,伴君在側三年,卻對他動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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