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持看著霍岐，眼底分不清是笑意還是輕蔑，聲音卻沒有停下。

　“自知死了就沒人照顧阿回，寧愿忍剖腹之痛也想要活命，于是答應大夫，在保持清醒的狀態下剖腹取簪，那時候，阿回就在旁邊看著……”

　霍岐想起那樣的場景，心就像被剜了一塊那樣疼，當逃避的事實不加任何夸大其詞的形容被活生生地塞到他眼前時，沖擊只會更加猛烈，正因為他了解那個人，他才會這麼快就相信他的話。

　“求求陛下，別說了……”

　蕭持站起，看著匍匐在階下的男人：“霍岐，這本該是你自己查到的。”

　趴在地上的霍岐在那一刻變了臉，不僅有傷心難過，更有無法原諒自己的懊悔和愧，他知道錯了，他也愿意改，可他的聲音還沒發出來，前面那人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忽然語氣淡淡地問他。

　“霍岐，你在戰場上拼殺那麼多年，經歷過刀劃開，手指探進去攪弄傷口的痛嗎？”

　霍岐整個人僵在那，臉由慘白變為毫無的鐵青，他抬了抬子，緩緩仰起頭，其實他仍舊有許多自責的話想說，許多承諾想做，但他張了張，竟然一句話說不出來。

　蕭持看他這副模樣，“呵”地一下笑出聲來。

　“霍岐，其實你心知肚明，就算沒有朕，沒有任何一個人你，也不會再選擇你了。”

　蕭持的話如晴天霹靂，當頭棒喝，他提醒了他最難以接的事，也是他早已心知肚明的事。

　他拖著，他等著，他耗著，他自責著、懊悔著、得過且過著，他醉倒在地上沒日沒夜的想，如果肆肆再讓那麼一小步，就一小步，他可以得到自己一切想得到的。

　可他知道不可能。

　從軍是無可奈何，失去音信是造化弄人，可之后凡此種種，皆是他或無形或有意加諸在上的傷害，憑什麼認為會永遠諒他？憑什麼認為會永遠在原地等他？

　霍岐直愣愣地跪在地上，忽然想念慶九年的那個冬天，姜肆蒸了熱騰騰的包子，著竹籃去打鐵鋪尋他，隔著老遠就跟他揮手，里高喊著甜的“大哥”。

　他閉上雙眼，覺有溫熱的東西從臉上滾落，他看到一個俏的人兒，瞧不清臉，但在跟揮手，這次不是向前奔他而來，而是轉走了，毫不猶豫。

　聽見腳步聲，霍岐睜開了眼，漸漸遠去的背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寂靜的大殿，還有眼前擺放整齊的筆墨紙硯，張堯用筆蘸了蘸墨，往前遞了遞：“將軍，您請吧。”

　霍岐看著眼前攤開的紙，已經知道陛下的用意，他拿起筆的時候自嘲地笑了笑，其實陛下并沒有他，作為皇帝，他本可以用更強的方式，可他沒有。

　但也因此，霍岐發現自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他讓他覺到絕，對自己的絕，還有深深的失，像爛到泥土里的蛆蟲，某一日終于發現了自己的骯臟。

　他提筆，在紙上寫下“放妻書”三個字，然后眼前浮現出他與肆肆之間的點點滴滴。

　他曾經與肆肆一起習字，但是肆肆永遠寫得比他好，因為總是很耐心很細致，如果不是有人打擾，可以心無旁騖地寫一整天，可惜那時清水縣沒有夫子，不然也許現在就不是醫了……

　不知不覺，霍岐已經寫完，握筆的手一頓，他慢半拍地去腰上的印章，發現沒戴，他愣了片刻，出手指咬下一口，珠冒了出來，很快就順著手腕落在地，他眉頭不眨一下，剛要手按上去，忽然想起了什麼，作停下。

　“陛下，不論微臣簽不簽這個放妻書，還請陛下三思而后行。”

　蕭持行至他前。

　“你想說什麼？”

　霍岐道：“陛下貴為天子，后宮佳麗三千實屬正常，即便非陛下本意，平衡各方勢力也是必要的，肆肆不會忍這些，倘若陛下一意孤行，所行之事與臣無異，無非是將從將軍府這個牢籠關進了皇宮這座牢籠，這樣更會害了。”

　“還陛下放過，這是微臣最后一個請求。”

　蕭持看著他虔誠的跪伏，雙手背在后，眼眸中沒有一撼，他只是輕笑著說了一句。

　“霍岐，不要覺得誰都跟你一樣。”

　帶了些許輕蔑，有著極大的侮辱，霍岐一瞬間有些無地自容，也不想相信，他不信有人會跟他不一樣，尤其這人還是皇上。

　霍岐看了看手指，眼睛一閉，將指印摁了上去，作有些決絕，仿佛害怕自己中途會后悔一樣。

　摁上去了，他跟姜肆之間，什麼都結束了，一切終往事。

　霍岐走后，蕭持召來千流。

　“把這個給京兆尹，讓他一盞茶之過印歸檔。”

　千流看著被封得整整齊齊的放妻書，心說好家伙，一盞茶的時間，他估著自己屁都沒坐熱呢，京兆尹就該把事辦妥了。

　陛下怎麼這麼著急呢？

　他瞄陛下一眼，陛下神淡淡，古井不波，端地是鎮定自若無無求。

　看著是無無求，可千流不敢怠慢，領命就去了，不消片刻，拿著府已經過完印的放妻書完整地奉上去，蕭持放下奏折接過，眉頭輕輕皺著。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東西，抬頭看向千流：“朕再召進宮，是不是不太好？”

　千流心中大為震驚，陛下何時做事征求過他的意見？看陛下這樣一副虛心求教等待答復的樣子，他咽了咽口水，點了下頭：“屬下覺得是這樣，您想啊人家姜醫給您看完診，好不容易剛到家可以休息安歇，就——”

　“退下吧。”

　蕭持冷漠無。

　千流聲音一滯，眼睛眨眨，有種他要再不出去那一桌案的奏章都得砸在他上的錯覺，趕躬告退。

　蕭持看了看手中的放妻書，角慢慢揚起，片晌后又下，將放妻書擱置在一邊，他開始理政務。

　這一低頭就忘了時間，直到張堯來催他用膳，蕭持才發現已經夜了，將最后的奏折都批閱完，張堯吩咐上晚膳。

　晚膳是很簡單的清粥小菜，蕭持是馬上得來的天下，常在行伍之中，即便是做了皇帝也不喜鋪張浪費，況且他胃口不合，吃不慣葷腥，也就能吃些清淡的食。

　吃著晚膳，蕭持若有所思，即便手里拿著饅頭也仍是矜貴沉斂的，張堯以為陛下在心國家大事，心地又盛了一碗粥推過去，蕭持卻忽然偏了偏頭，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跟他說話。

　“你說，朕現在召姜醫進宮，是不是不太好？”

　張堯下意識看了看外頭，笑說：“陛下，宮里都落鎖了。”

　蕭持臉一沉。

　張堯激靈一下，察覺到自己說錯話了。

　蕭持將饅頭放下，命人將晚膳撤下去，連飯都不吃了，張堯一見，更不敢冒然說話了，謹慎地跟在蕭持背后，前者往后殿走，走著走著忽然回頭，對張堯道：“宮里落鎖是不是太早了。”

　張堯這個心呦，給嚇得一突一突的。

　“是有點早。”

　蕭持轉回繼續向前走：“即日起，除了換防，落鎖時間改為亥時。”

　“……是。”

　姜肆這兩日總是做噩夢，就不敢賠阿回一起睡了，害怕自己的模樣嚇到他，也不想讓他擔心，便讓他自己一個人睡。

　阿回凡事都要刨問底，姜肆就跟他說，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要漸漸學會獨立，做一個小小男子漢，阿回本來就很在意這個，欣然答應了的提議，其名曰壯膽子。

　沒有阿回在邊，姜肆反而更難以睡，起夜三次，去看阿回，聞杏在那邊守著，哭笑不得地跟說：“小爺睡得可香了，夫人不用擔心。”

　的確，還打小呼嚕呢。

　跟個貓兒似的。

　姜肆笑笑，拉著聞杏出來，茫茫夜被屋檐遮住，兩人在檐下，姜肆握住聞杏的手。

　“你跟我出來，應是顧及我們之間的緣分，但你賣契還在將軍府，我不知有沒有能力將賣契要過來，如果你后悔了，盡可以跟我提，我可以將你送回去。”

　聞杏一聽，面焦急：“夫人！”

　姜肆拍了拍的手：“你聽我說完。”

　“如果你跟定我了，我就是跟將軍府耗死也要把你的賣契拿過來。”

　聞杏轉悲為喜，眼睛被淚意浸：“奴婢當然是想跟著夫人！”

　“顯赫的將軍府你不回，偏要跟我在在這一方小院里？”姜肆笑意地看著，眸兒月牙彎彎。

　聞杏想了想，想不出頭緒，甩了甩頭：“我也不知道，反正那日在將軍府，是奴婢最痛快的一天，而且夫人對奴婢好，不會不就打奴婢掌，夫人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賴著不走了！”

　姜肆笑著了臉頰，輕聲跟道：“去屋里休息吧。”

　聞杏點點頭，轉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陣風吹來，冬夜的風涼颼颼的，卻覺得心里暖和。

　雖然還沒能跟霍岐和離，但忽然覺得這日子有盼頭。

　不僅是阿回支持，聞杏、疏柳甚至是陛下，都不覺得錯，那就更不應該泄氣了。

　姜肆攏了攏落到肩下的外裳，轉往主屋走，屋里昏黃的燈火過門窗投落到地面，姜肆覺得這片刻的安靜和閑適都是幸運。

　喜滋滋地推開門，眼前黑影一閃，姜肆猝不及防看到本該空空如也的屋子里出現一道背影，嚇得踉蹌后退，被門檻絆住，趕出手抓住門框，驚恐地看著前的人。

　手一松，外裳落，剩下潔白寬大的里，遮掩了玲瓏有致的材。

　那人轉過，看到一張花容失的臉，眉頭漸漸皺了。

　“把服穿上。”

　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