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自打有記憶開始,花嫵就跟著娘親在京郊的水云庵里住,印象里,娘親總是憂郁的,漂亮的容上籠著愁,像是春日里連綿不斷的雨,難得有什麼事能開懷,只有花嫵哄一哄,或者拿著剛剛學會的大字給看,才會笑一笑,眼睛里像是落進了融融的暖。
娘親生得極,花嫵此生沒見過比更好看的人了。
很纖瘦,蒼白,也不說話,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窗邊,日將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由晨至昏,花嫵問在看什麼,娘親才恍然一般回過神來,道:沒什麼。
直到很久以后,花嫵才知道是在等人,有個人說過會來接,但直到死,也終究是沒有來。
背著花嫵的時候,娘親會悄悄地哭,一哭就是好幾個時辰,把裳都沾了,后來的眼睛也哭壞了,看什麼都是蒙蒙的,偶爾看不清花嫵的臉,娘親便會招手讓過去,將抱在懷里摟著,輕輕晃著,花嫵嗅到了玉蘭花的香氣,淡淡的,很好聞,那是最開心的時候。
隨著花嫵漸漸長大,水云庵就關不住了,時常會跑出去玩,周邊多是農戶,花嫵跟著那些半大的孩子一起瘋玩,到野,臟兮兮的,要不是娘親給扎了雙丫髻,任誰也看不出來這是個丫頭。
花嫵無師自通學會了打架,下手又狠又快,仗著個子小,靈活得像一尾魚,誰也揪不住,報復心又重,經常把欺負的人打得嗷嗷直換,從此見了就繞路走。
花嫵還常拿庵子里的齋餅收買人心,又有了一大票小跟班,天天跟在屁后面大王長大王短,花大王一時間風無限,無人敢與其爭鋒。
但總有一兩個不服輸的刺頭挑事,又被花嫵打怕了,便以言語攻擊其薄弱之,罵是野孩子,有爹生沒爹養,是野雜種。
花嫵登時氣壞了,揪住那孩子兩拳下去,打得人鼻長流,嗷嗷直哭,花嫵用力地踹了他一腳,在眾跟班們的喝彩聲中揚長而去。
傍晚的時候,天黑,花嫵一路走回庵子,想起方才被人指著鼻子罵野雜種,滿腔委屈無發泄,奔進屋子里,一頭扎進娘親的懷中嗚哇哭起來。
那是花嫵此生做過的最后悔的事,一邊哭,一邊問娘親:我怎麼沒有爹?
娘親原本驚慌失措的臉一下變得慘白起來,像褪去了澤的白玉,僵而木然,看著花嫵,蒙蒙的眸中著一種看不懂的東西,仿佛無盡的夜。
抱著花嫵哭,從夜里哭到天破曉,花嫵睡了一覺醒過來,發現滿面都是濡的淚,娘親用冰冷的手了的臉,將糟糟的雙丫髻解開來,重新梳理整齊,又替換了一干凈的裳,洗了臉,如今回想,種種俱是不祥的預兆。
只可惜那時的花嫵不懂,還為著娘親終于不哭了而松一口氣,娘親將抱在懷里,道:絨絨,你是有爹的,你爹陸青璋,是泓德十八年的探花郎,后來外放出京做去了。
花嫵聽了十分高興,就說麼,不是沒爹的野雜種,只是爹爹在外地當大,所以才不在娘親邊。
手捂了捂娘親紅腫的眼睛,道:娘親睡覺吧,絨絨守著你。
娘親又哭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從那雙漂亮的眸中落,打了花嫵的袖口,讓不知所措。
娘親說:乖絨絨,你比娘親好,往后要記住一句話,諾不輕信,人不負我,諾不輕許,故我不負人。
那是娘親與說的最后一句話。
是個弱的人,一生只做過兩件勇敢的事,一是在十七歲那年清晨,去見了喜歡的那個人一面,二是在二十六歲這年,用一道白綾結束了自己無的一生。
娘親將后事打點得很妥當,留下了一筆銀子給水云庵的老師太,托照顧花嫵,老師太是個好人,花嫵母子倆在庵子里住了這麼多年,從未多說過半句話,娘親去了,也并不因為花嫵孤一人而慢待,反而頗多照顧。
自此往后,花嫵也不往外邊跑了,老老實實待在庵子里,后來過了半年,水云庵隔壁搬來一個戲班子,班主領著一幫小孩兒天天晨起練嗓子,吵得花嫵睡不著,實在煩了,往隔壁撒了一把香灰,只聽啊喲一聲,香灰迷著人了。
花嫵爬上墻探頭一看,里邊兒十來雙眼睛正齊刷刷地盯著,心里一怵,腳下打,順著墻兒溜下去,掉進一個姐姐懷里。
那姐姐有一把好嗓子,又又亮,笑瞇瞇地的臉,夸:誰家的小孩兒,好漂亮。
戲班的幾個小孩爭先恐后地道:是庵子里的。
原來是個小尼姑呀!
胡說!花嫵瞪他們:你們才是小尼姑,我有頭發的!
姐姐笑了起來,給拿了一塊芝麻糖,道:快回去吧,這地方你來不得。
花嫵往矮凳上一坐,老氣橫秋道:不走,我要看看你們每天在這里搗什麼鬼,鬧哄哄的,真煩人。
那姐姐哄:不怕家里人著急麼?
花嫵用力嚼著芝麻糖,含糊道:我家里就我一個人,不著急。
看那些孩子們跟姐姐唱戲練功,吊嗓子,甩水袖,知道了什麼花旦,什麼小生,還有會唱會打的武生,花嫵看得興起,便從墻上跳下去跟著練,練得好,就連班主都夸,夸完了又趕出去。
倒是臺柱子蓮香兒姐姐替說話:絨絨是個沒依沒靠的孩子,學一學也沒什麼打,說不定以后能靠這個討一口飯吃呢。
班主也憐惜,遂就此作罷,如此往后,花嫵在戲班子里一混就是三年,風生水起,偶爾還替班主跑個龍套,只是在九歲那年出了點事兒,花嫵人販子給抓了。
那時剛剛過了年初三,戲班子很忙,班主恨不得把手下人一個掰幾份用,跑了東家跑西家,花嫵也跟著到溜達,現如今年紀漸長,水云庵的師父們也管不住了。
街上熱鬧,到都是人,逢年過節的,正是人販子最猖狂的時候,花嫵給戲班子跑個,半道就被人販子截了,兩手一綁,一堵,就扔進牛車里。
車里頭還有個孩子,也被綁了手腳,花嫵歪歪斜斜地躺著,跟對方大眼瞪小眼,相顧無聲。
牛車行駛了小半個時辰才停下來,花嫵被顛得渾骨頭都疼了,掙扎著坐起的時候,車簾子就掀起來,一雙扇大的手進來,一手一個,把和那孩子拎了出去。
們被關在了一間柴房里,窗戶紙破破爛爛的,門板也缺了一塊,八面風,好在線尚算明亮,花嫵四下打量,左看右看,目落在和一起被綁的小姐姐上。
對方瞧著年紀比大些,披頭散發,應當是個孩兒,垂著頭,看不清楚模樣,上穿了一襲秋藍的錦,脖子上還掛著玉,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孩子。
花嫵被綁了也不怕,膽子大得很,用肩膀推了推那小姐姐,對方終于抬起頭來,白皙的臉上沾了草灰,青青紫紫,竟是仿佛挨過一頓打,都快看不出本來模樣了。
花嫵對著唔唔幾聲,那孩兒不解其意,只疑地著,花嫵索站起來,走到跟前,轉過背對著,被綁著的兩只手靈活地了,示意過來。
那孩尚算機靈,果然湊過來,花嫵給扯掉了堵的破布,然后蹲在面前,又唔唔幾聲。
孩便湊過來,用牙齒扯掉花嫵里的布,花嫵立即呸呸兩聲,嫌惡地干嘔起來,誰知道那破布是干什麼用的?真臟。
問那孩:“我花絨絨,你什麼名字?”
孩猶豫片刻,答道:“阿瑾。”
“哪個瑾?”
“握瑾懷瑜的瑾。”
花嫵想了一陣,撇了撇,道:“不認得,沒學過這個字。”
娘死的時候,還沒教寫這個。
阿瑾也沒指認識,沒說話,誰知花嫵又問:“這字兒怎麼寫的?”
對方無語地看著,花嫵鍥而不舍地追問:“怎麼寫?”
阿瑾道:“說了你也不知道。”
花嫵不樂意了:“放屁,我可聰明了,你教我,我就一定會寫。”
阿瑾只好道:“我的手被綁著,沒法教你。”
花嫵道:“這簡單,我給你把繩子咬斷。”
大約因為們年紀小,那人販子也沒防著,只用了草繩,花嫵牙口鋒利,沒一會就把繩子咬斷了,兩人解了繩索,花嫵又催促阿瑾教寫字。
阿瑾拗不過,揀了一草兒在地上劃拉幾筆,寫了個璟字,想起來什麼,又給涂掉,重新寫了一個瑾。
花嫵看幾遍,道:“我會了。”
又問:“你知道花絨絨怎麼寫嗎?”
“知道。”
阿瑾在地上寫了花絨絨三個字,寫的字兒好看,工工整整,一筆一劃,比花嫵的鬼畫符不知道強了多倍。
花嫵自覺比不上,遂撇了撇,心里不肯服輸,總想掙贏對方,大眼睛咕嚕一轉,道:“我帶你逃出去,你我姐姐,不,你要我大王,行不行?”
阿瑾默然地看著,花嫵催促道:“行不行?”
“行。”
花嫵樂了,牽起往柴房里頭走,這地方破爛得很,到都是蛛網灰塵,黑到了最深,那里竟然還有一扇門,只是被半拉石磨盤堵住了,花嫵門路地挪開了磨盤,帶著阿瑾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外頭黑黢黢的,夜深人靜,月黑風高,花嫵用力吹了一聲口哨,不知從哪里傳來了一陣兇惡的犬吠,汪汪著朝這邊靠近,花嫵一個深呼吸,大聲嚷嚷起來:“快來人呀,有人小孩啦!”
那人販子實在是不走運,臨時落腳的荒屋竟然就在水云庵的斜對門。
這里可是花大王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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