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用詞不當。我換個問法, 被上訴人，您知道您的母親主放棄你監護權的事嗎？”

　將拋棄換放棄，不再那樣刺耳, 卻仍難改事實。

　“知道。”秦特回答。

　“你心是怎樣的？”

　“什麼時候的心？”

　“知道這件事時候的心。”

　“很傷心。”

　“是在想念媽媽嗎？”

　“忘記了。”

　“這也能忘記？”

　“那時還很小，記不清了。”

　“可以理解。長大后有想過媽媽嗎？”“想過。”

　“想跟媽媽一起生活嗎？”

　“想過。”

　“據我所知，初審時，取得您監護權的人是您的外祖母，并不是您的生母。您傷心嗎？”

　“不傷心。”

　“我很意外。”見秦特沒說話，呂律師繼續問, “不是一直想跟媽媽一起生活嗎？媽媽依舊沒要你，難道不傷心？你前后矛盾，是在說謊嗎？”

　“沒有見到媽媽前，想過媽媽很多次。看到別人媽媽時，也會想, 我媽媽是不是不像說的那樣壞。挨打時，也會想，媽媽對我會不會稍微好一點。逃出家時，我沒地方去, 去了姥姥家，那會兒天很黑, 我覺得冷極了。敲門前，我還在擔心, 媽媽會不會不要我, 把我趕出來。后來大舅出來，問我是誰, 替我付了車費，把我領進屋。餐廳擺著一桌子年夜飯, 我又冷又，姥姥把我領屋里給我暖和的服穿，給我熱了飯吃。我很，什麼都沒想，姥姥讓我吃，我就吃。后來報了警，姥姥帶著我到警局做筆錄，帶著我到醫院看傷，我們回家已經半夜了。我又了，肚子起來，姥姥給我煮了兩碗湯餃子，好吃極了。餃子是豬白菜餡的。”

　“姥姥給我上藥，讓我早點睡。從沒有誰像姥姥對我這樣好，我想，媽媽應該也很好。我問姥姥，我媽媽什麼時候過來。姥姥說明兒后的就能來，第二天姥姥帶我到超市買服，我以為媽媽會來，我坐在客廳里，一丁點兒的風吹草就向門看去，媽媽那天沒有來。”

　“我很擔心媽媽會不要我，姥姥家客廳里有媽媽結婚的照片，有媽媽現在的全家福，我知道媽媽又有了孩子，還是一個男孩子。我就更擔心了，我拼命想拼命想，媽媽不要我，我能去哪兒？我能怎麼辦？姥姥能收留我嗎？我是六月的生日，再有半年就能年，年后就能工作自己養活自己。”

　“我就這樣惴惴不安的等到初二，媽媽終于來了。我覺著很生疏，媽媽也不想打司，想著我馬上要年，一年就跟爸爸不相干了，打司也沒用，白費律師費。媽媽也看不上我，覺著我膽小窩囊像個氣包。是我姥姥一直在我邊，姥姥握著我的手，說出律師費給我打司，說就是要爭這口氣。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要跟著姥姥。”

　“我很早就知道是媽媽主放棄了我的監護權，、爸爸、繼母、大姑，許多親戚明里暗里都說過。現在，媽媽要照顧我的新弟弟，愿意將我的監護權給姥姥。”

　“呂律師，你問我傷心嗎？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是被偏的人。被偏的人，不會坐在這里。可我想，我也有我的幸運，我遇到了我姥姥。”

　劉國上些年紀，實在不住這個，嚨里發出巨大哽咽。見慣人間慘事的兩位婦聯同志直接聽哭了。

　其實，秦特也沒有故意煽，更沒有像秦耀祖那樣貌似大義凜然的詭辯。秦特就是平鋪直敘的說出自己的心里話，可就是讓人心里一陣陣的發酸。陳冰輕嘆一聲，別開頭。孫梅也紅了眼眶，覺著秦特十分可憐。

　呂律師顯然也明白不能在這個問題上再對秦特發難，“我很同你。不過，據我所知，在到栗子村兒前，你與生母這邊兒應該十來年沒有聯系。你是如何知道栗子村兒的地址呢？”

　“我小時候，姥姥寄東西到家，我看過郵包。”

　“那時多大？”

　“我記不清了，是家拆遷的那一年。”

　秦耀祖聽不過去，“胡扯，那會兒你才十歲，字都認不全，你知道什麼是郵包地址！更別說你姥姥給你寄東西，什麼時候給你寄過東西！”

　秦特把所有的心里話都說出去了，覺著自己膽子又變大了些，不很怕爸爸的當面質問了。

　秦特沒說話，呂律師催促，“被上訴人請回答我的問題。”

　“那一年姥姥寄了件白的紗給我，篷篷的擺很好看，開始我不知道那件子是給我的。因為說是買的，給了我大姑家的表姐，表姐比我大，穿著有些小，繃的。后來是想娣姐悄悄跟我說，聽跟大姑在屋里說的，是我姥姥寄來的子，是給我的。我不敢跟要，也不敢說。我出胡同倒垃圾的時候，在垃圾筒看到的郵包袋子，就撿了出來，上頭的收件地址就是住的大雜院，收件人是我。我就知道是這個郵包袋子，我撿回去藏了起來，我那時已經認字了。我背得下來地址，后來郵包袋子發現，還打了我好幾下，拿到小灶燒了。”

　“你有辦法證明所述是真嗎？”呂律師追問。

　“這要怎麼證明？”

　“我不清楚。你已經在劉家生活多日，劉家的地址你現在肯定背得出來。你得證明這件事，不然，我有理由懷疑，你是提前與劉家勾結，故意離家出走，或是有人引你離家出走。”

　秦特皺眉思索。

　呂律師問，“有證據嗎？如果你不回答，我就默認你沒有證據證明。”

　秦特說，“那個郵包袋子上著單子，就是快遞單，我還記得那張快遞單的單號。”

　這下非但呂律師，連褚律師都瞪大眼睛，秦特把當年郵遞單上的單號背了出來，老實的說，“我看過很多次很多次，我一直沒忘。”

　呂律師似笑非笑，“看來我們的被上訴人的記非常不錯。不過，十年前的快遞單號，早湮滅在了歲月里，就算背了一個出來，也沒辦法查辨真偽了。”

　當然，呂律師也沒辦法驗證秦特說的就是謊話，他換個問題：

　“你覺著爸爸對你不好嗎？”

　“嗯。”

　“因為他管教你很嚴厲？”

　“早上六點起床做早飯，爸爸他們六點半起床，如果麻煩一點的早飯，就要五點半起來。爸爸他們吃過早飯上班上學，我收拾后再去學校。傍晚回家做晚飯，晚飯要盛一些。晚飯后我收拾廚房，等爸爸、繼母、弟弟他們洗過澡后，我收拾他們換下的服，洗服。子不能擱洗機，要手洗。弟弟的球鞋、運鞋，爸爸繼母的皮鞋，都要晚上打理好。最后才是地板，地板是新房特意裝的，得蹲在地上一點一點的。弟弟有時會踢我踹我，說我礙事擋道，爸爸也會罵我不長眼睛。我最高興的時候就是過暑假的時候，爸爸給我找了工廠，讓我去做小工。我每天每天做服，沒人罵我，沒人踢我，早上七點上班，晚上十點下班，有時加班到十一點，回宿舍躺下就能睡著。”

　“你有沒有想過，你爸爸只是稍微有些嚴厲，他是希你事事出眾，才會對你嚴格要求。本來就要在生活中分擔更多家務，步社會工作更是辛苦。你爸爸罵你的話，可能你現在聽起來非常難聽，但進社會以后，會有比這難聽百倍千倍的話，那個時候，你也會像現在這樣抱怨嗎？”呂律師問。

　“沒這樣想過。”秦特茫然。

　“不妨想一想。有句話可憐天下父母心，你是不是誤會了你爸爸？”

　“不知道。我大伯對想娣姐不這樣，我大姑對表姐也不這樣。”

　“你爸爸只是太你，才會嚴格要求你。”

　褚律師猛的站起來，疾言厲，“我抗議被上訴人律師換概念，對我當事人混淆視聽！”

　審判長出寬大袍袖，黑散袖劃過一陣風，“上訴人律師稍安勿躁，另一位上訴人律師問的也有道理，世間的確也是有嚴父的。”【雙方上訴，都是上訴人，對彼此都是被上訴人。（原審原告，原審被告）】

　呂律師一聽這話心下大定，想著到底是男主審更明事理。他繼續引導秦特，“小姑娘，你不妨仔細想想，是不是這樣？如果你爸爸不你，為什麼會在你生母放棄監護權時，義不容辭的養你？我國是傳統社會，傳統就是嚴父慈母，他太你，太擔心你，才會對你過于嚴厲，以至你誤會了他。他是世界最你的人，你想想，是不是這樣？”

　“以前，弟弟養了一條白的哈狗。有一回，爸爸他們吃烤鴨回家，打包了半袋鴨架。我聞著很香，弟弟問我想不想吃，我很沒骨氣，點頭說想。他坐在沙發上，從紙袋里拿出一塊鴨架喂起小狗，一直喂到扔地板上狗都不吃了。他站起來說，這麼想吃，你就收拾收拾吃了吧。”

　“我從小就很容易，小時候經常疼，我吃不飽時還趁著作飯過吃的，被弟弟看到他就告訴爸爸，爸爸就會打我。我還特沒骨氣，不管怎麼打我罵我，我的不行，的睡不著覺，還是會著吃兩口。那天我也很，我把地上的鴨架收拾起來，走到廚房，那鴨架聞著特別香，我一個勁兒的吞口水。天就黑了，我從窗戶玻璃看到自己吞口水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非常厭惡自己。不知道為什麼，抬手就給了自己倆。里流了，我嘗到自己的，一下子就不了。我把剩下的鴨架扔到垃圾筒，回了屋。”

　“弟弟后來說我浪費，不吃他給我的鴨架還扔到垃圾筒，全都浪費了，我爸罵我不識抬舉，讓我一天不許吃飯。”

　“這不過是件小事，可以聽得出來，你弟弟很淘氣，你也很倔強。明明可以把事跟爸爸說清楚，為什麼不說呢？”呂律師輕描淡寫帶過，“你有沒有想過，可能就是你一直不說，才會與爸爸的誤解這樣深。”

　“是啊，秦特，你想想，你一直都學習很好，你還記得《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是怎麼說的：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其，空乏其，行拂其所為，所以心忍，曾益其所不能。”

　秦耀祖這話一出，陪審員都忍不住向其多看兩眼。審判長頭都未抬，拿筆記錄些什麼，隨口問，“上訴人的職業是老師，看來教的是語文。”

　“是。”

　“那想來很明白這段話的意思。”

　秦耀祖，“是。我家孩子多，哪兒就能個個不一點兒委屈呢？家里的委屈不算委屈，在家些屈，以后長大才有量。我這閨就是量太小，那麼點事，記多年。古人都說，溺子如殺子，秦特你今天不理解爸爸，等你到我這年紀就能明白我的苦心了。”

　秦特雖然以前常挨打罵，但還是第一次意識到人世界的骯臟詭辯。垂著頭，抿角，一言不發。

　“語文老師非但是嚴父，還很懂活學活用。”主審放下筆，意味不明的贊了一句。

　秦耀祖不知主審是否有言外之意，但他嚴父的皮不能塌，著頭皮慨，“孩子不管，擔心孩子行差踏錯。管得嚴了，孩子記恨。有時，寧可讓孩子記恨，也想孩子能明是非，知事理，以后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年輕主審十指叉放在判臺的桌面，角牽起一縷弧度，“可憐天下父母心，不外如是。”

　秦耀祖終于確定年輕主審的正義天平在向自己傾斜，他不大喜，“是！天下父母，都是一樣的心。”

　劉國實在忍不住，抹一把眼淚，嗚咽道，“這說的不對，明明是我家孩子屈。”

　孫梅同的一眼劉國，心說老二是不是給審判長送禮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