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停下,只能往前繼續行路。
耳畔忽聽一聲馬嘶,一匹黑馬從林中躍出,才看清了馬上的人,一襲黑袍,冠發高豎。
“蕭虢!”
哈代驚道。
塔珠猛地勒住了韁繩,立在黑馬之前。
“蕭虢……”皺眉打量他,見他面目如舊,只是人仿佛又瘦了些。
猛然回神,左右一,見到數十大幕騎兵從林中現,馬群之后還有一輛四馬驅策的馬車。
“你怎會在此地?”
蕭虢目不轉睛地看著,看了好一會兒,才轉眼去看前的布包。
他抑住中翻涌的萬般緒,緩緩說道:“我前些時日才探聽到你在垤城,今日本去垤城尋你,未曾想半路遇上了。”
塔珠心大震,萬萬沒想到,蕭虢真又跑了回來。
“你不是回大幕了麼?”
蕭虢:“我回到漠南大營,重振騎軍,點了兵強將,才能來尋你。”
塔珠見他目看向嬰孩,立刻手按住布包,警惕道:“此嬰孩你不能帶走。”
蕭虢苦笑道:“我能看看他麼?”
塔珠有些猶豫,最終還是將嬰孩遞給了他。
蕭虢小心翼翼地接過,抱在懷里一看,目掠過他額前的紅印,目微瀾,等了許久,卻說了一句:“長得像你。”
塔珠看他抱了好一會兒,不放心道:“你既看過了,就還給我罷。”
蕭虢真就把嬰孩還給了。
塔珠不清蕭虢究竟要做什麼,只聽蕭虢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哈代橫眉倒豎:“為何?”
塔珠想了片刻,點頭道:“好。”
蕭虢翻下馬,將塔珠也拉了下來。
二人,連同嬰孩進了馬車。
一行復又朝東而行。
哈代策馬車旁,恨不能多長一只耳朵,聽一下他們究竟在說什麼。
塔珠進得車中,竟然見到了一方供嬰孩安睡的木搖籃。
心中驚疑更甚:“你有什麼話要說?”
蕭虢凝視眼前之人,見因策馬疾行,面緋紅,黛藍襟上滿是點,是與人廝殺留下的痕跡。
后來是如何誕下嬰孩,躲過追兵,其中艱辛自不必言。
蕭虢只顧看向的眉眼,沉聲道:“你隨我南下去大幕。”
塔珠搖頭:“早說了不去。”
蕭虢看了一眼懷中的嬰孩:“他額頭上是什麼?
是你們丹韃的奴印麼?”
塔珠不由一震,聲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蕭虢笑了一聲:“哈塔珠,你忍心看他一輩子留在丹韃為奴,抬不起頭來,認人唾棄麼?”
塔珠被說中心事,臉上一暗:“我自有辦法。”
蕭虢又說:“無論如何,他是我的骨,自要留在我邊。”
他頓了頓,“你也要留在我邊。”
塔珠一笑:“憑什麼!”
蕭虢凝視的眼睛,徐徐說:“你說你心悅于我,又說你不求一生榮華,我便想,你到底求什麼?
后來我便想明白了,你求得是真心?”
塔珠怔愣一息,蕭虢握住了的一只手腕:“你隨我回大幕,我許你一生榮華,也……許你真心,我會真心待你的,一心一意,絕不負你。”
塔珠眸微閃:“你說得是真話?”
蕭虢笑了半聲:“自是真話。”
塔珠認認真真道:“那你發個誓。”
蕭虢舉起三指,說道:“我蕭虢一生絕不辜負哈塔珠,若違此誓,不得好死。”
塔珠無聲無息地凝他的眼睛。
最喜歡蕭虢的眼睛,目微瀾時似有無邊風。
第一次見的時候,就他的眼睛,當他而時,猶甚。
“好。”
塔珠說道。
*
林道林外往南便是漠南漠北,此番南下乃是歸京,蕭虢領著騎兵往東而行,經裹城躍過虎丘南下回京。
在裹城的最后一夜,哈代來與塔珠辭別。
“你想好了麼?”
雖然此問,一路行來,他問過無數遍,今夜卻仍要再問一遍。
塔珠點頭道:“想好了。”
哈代嘆了一口氣:“阿衍在大幕確能過上更好的日子。”
蕭虢將此嬰孩取名為蕭衍。
塔珠笑道:“哥哥若是南下,記得來看我。”
哈代笑了一聲:“好啊。”
二人皆知此事談何容易,但在今夜離別之際,無人說破。
哈代拍了拍的肩膀,“哥哥走了。”
塔珠笑了笑,不敢輕易點頭,唯恐眼淚掉下來。
永嘉二十年,冬,這是塔珠最后一次見到哈代。
永嘉二十一年,秋,三皇子蕭虢率軍再次北上,大勝而歸。
永嘉二十一年,冬,皇帝駕崩,傳位于三皇子蕭虢,改元永佑元年。
蕭虢稱帝,立原祿王妃高氏為后,皇長子蕭衡為太子。
塔珠住進了宮中西苑的屏翠宮。
沒有正式的封號名頭,屏翠宮中的人都稱呼為主子。
高皇后,連同后宮中的其他人,都與皇帝一般稱“塔珠”。
塔珠在蕭虢登基前就見過高皇后,彼時,住在京中的私宅里,并未住進祿王府。
蕭虢去打仗前,每天都和在一起。
蕭虢再次北上以后,就見到了高氏。
高氏是一個端莊的大幕人,在塔珠看來。
面上總是帶著恰如其分的微笑,舉手投足之間皆是嫻淑優雅。
難怪蕭虢從前沒被人打過,想。
高氏言語客氣:“你就是丹韃來的塔珠?”
塔珠點頭。
高氏笑道:“果是好的妹妹。”
塔珠雖然不喜歡這一聲“妹妹”,但從年紀上來說,確實是妹妹。
塔珠微微笑了笑。
高氏又說:“聽說衍兒住在此?
這里不比祿王府齊備,王爺不在京,我便想著接他回府,也好照料。”
塔珠立刻明白了的來意,拒絕道:“多謝,但我的孩兒在這里被照顧得很好,無需費心!”
奇怪的是高氏并沒有堅持,喝過一盞茶,便走了。
進宮以后,塔珠也避免和高皇后打道,大部分時候都呆在屏翠宮中。
直到蕭虢登基后的第二個月里,蕭虢將剛滿周歲的蕭衍送到了高皇后膝下養。
一覺醒來,殿中的嬰兒就不見了蹤影,蕭虢也已去上朝。
塔珠宛如一只炸開了的貓,著的紅玉銀刀,匆匆往前殿而去,行到半路就撞見了前殿來的侍從:“主子息怒,陛下說待會兒下朝,就會去屏翠宮。”
“阿衍呢?”
問道。
“回主子,二皇子此際就在皇后娘娘宮里,幾個慣常照料的嬤嬤,宮人皆在。”
塔珠掉頭往高皇后的蒹葭殿而去,卻連宮門都沒進去,就被宮中軍攔下。
“皇后娘娘自己有兒子,憑什麼要我的兒子!”
蒹葭殿宮門閉,門中悄無聲息。
抬眼見到日大盛,塔珠一咬牙轉回到屏翠宮,等待蕭虢。
蕭虢下朝邁步進了屏翠宮中,上明黃朝服金龍盤桓,塔珠著短刀迎來:“把我的兒子還給我。”
蕭虢見手中短刀,面不快道:“宮也有月余了,這里的規矩你還沒學會麼?
把刀放下,何統,”
塔珠只說:“把我的兒子還給我。”
蕭虢走到前,取下手中的銀刀,額前冰冷的旒珠撞到了塔珠的眼睛。
不耐地一揮手,蕭虢笑過一聲,自取下了冕冠。
他拉著塔珠到屏翠宮中坐下:“此舉乃是為他著想。”
塔珠皺眉:“這是什麼狗屁……”
蕭虢按住的,打斷道:“休要胡言。”
又勸,“養在蒹葭殿里,你也可以日日去看,伺候阿衍的總歸是舊人,平日里花園玩耍,往后宮中念學,你皆可以前去看他,同他養在屏翠宮無甚區別。”
塔珠眉目皺得更:“他才一歲,為何不能養在我邊?”
蕭虢不愿說破,塔珠異人出,于蕭衍而言,若是不養在皇后膝下,他往后只怕愈遭此非議。
“時便要磨練心,玉不琢不,他若是不經打磨,日后如何立。”
塔珠瞪向蕭虢:“我想何時見他就能何時見他?”
蕭虢頷首:“自是如此。”
塔珠心中何嘗不懂,的出對于蕭衍并非一樁好事。
“好。
那我日日都去看他。”
蒹葭殿的大門誠如蕭虢所言,從此為打開。
塔珠在蒹葭殿里第一次見到了劉嬪。
看過蕭衍之后,行到前殿,見到了一個穿水蔥的人,面目姣好,頭上戴了一支金的蝴蝶釵環,閃了的眼。
高皇后招呼道:“今日人齊,留下來用些點心。”
蕭虢充盈后宮,并未瞞著塔珠,他告訴塔珠,只真心待一人,塔珠信他。
在此之前。
高皇后命人送來的點心是酸棗糕,只是不知道怎麼回事,今天吃得酸棗糕酸得要命。
塔珠吃了半口,只得放下了。
對面的劉嬪卻吃了好幾塊,無言地看,心想,大幕的人口味這麼重。
高皇后舉著一方金蝶花繡紋帕,遮住角笑道:“劉嬪若是喜歡,本宮差人往你宮中多送一些。”
劉嬪咽下口中酸棗糕,飲過一口茶,笑道:“多謝皇后娘娘,這幾日害喜得厲害,這酸棗糕正合口味。”
塔珠只覺腦中嗡一聲響,嗓子又干又,心中似被一塊突如其來的大石得碎。
再也抑住不住地咳嗽起來,咳得眼淚都出來了。
一旁的宮婢見狀立時輕拍的背心。
高皇后面焦急道:“塔珠,可是無礙?”
塔珠生憋住咳嗽,抹了抹眼角:“我宮中尚有事,先告退了。”
說罷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蒹葭殿。
腦中渾渾噩噩,有些不辨東西,走了好幾圈遠路,才終于找到了回屏翠宮的宮道。
伺候的宮人迎上前來,見到的臉,登時大驚道:“主子怎麼了?
怎麼哭這樣?”
塔珠抹了一把臉,才發現淚流滿面,淚水落在指尖,早已冰涼。
繼而哈哈大笑了起來。
宮人俱是驚詫,連忙扶到殿中坐下,沏了一壺熱茶來。
蕭虢趕來的時候,日已經落盡,屏翠宮中卻唯有一尊仙鶴燭臺的亮著。
他一進朱漆宮門就見宮人都站在殿外,他心中愈沉,抬步走進殿中。
塔珠只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桌旁,看到他,就抬頭看了他一眼。
蕭虢先前便從宮人口中得知了今日蒹葭殿中之事,劉嬪有孕,本就是他有意為之,也不打算瞞住。
塔珠雖無份位,卻有一子,恩寵不絕,難保不他人的眼中釘,中刺。
宮闈之間人心叵測,塔珠自不知曉。
他初登大位,難免有疏之時。
劉嬪出不顯,心思不深。
有了劉嬪,又有一子,塔珠才能不那麼扎眼,而蕭衍也才能平平安安地長大。
他輕,本開口,可眼眶發紅,雙目灰敗,他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塔珠見他走近,扶著紫檀木長桌站了起來。
右拳松了又,用盡此刻全僅余的力氣,朝他揮去。
蕭虢沒有躲,右臉上生生挨了一掌。
啪一聲大響,殿門外站著的串宮人埋低了頭,大氣都不敢出。
塔珠猶不解恨,又是一掌揮去,卻被蕭虢手擋住,再換左手,也被擋住。
“你此計不管用了。”
蕭虢開口道。
塔珠掙他的手臂,原以為哭夠了,哭不出來了,可此刻一聽到他的聲音,眼淚隨之滾落。
“你許我的,你都忘了?”
“朕待你,從來都是真心。”
塔珠聞言大笑:“真心?
這就是你的真心?”
再也哭不出來了,只覺可笑:“我的兒子送給別人養,而你跑去和別的人生兒子,這就是你的真心,哈哈哈,蕭虢,這就是你的真心。”
再也抑住不住地大笑起來。
蕭虢聽言語聲聲刺耳,慍怒道:“你呢?
你待我便是真心麼?”
塔珠頓住笑,不可思議道:“我如何不真心?
我難道去和別的男人生兒子了麼?”
蕭虢冷叱道:“放肆。”
他眉目愈沉,“今歲秋日,北伐丹韃,哈代帶了一萬五千軍,僥幸逃,是你飛鷹傳信于他,將埋伏之地,提前給他。
難道不是你?”
塔珠心中一跳,蕭虢北伐歸來之后從未提前此事,原以為他并不知曉。
見啞然失,蕭虢又道:“你可曾想過,若是他得此機要,并非用以自保,反而設計埋伏,那麼此一役,我便要埋骨丹韃,永無歸期,你可曾想過?”
塔珠后來確有想到此事,有些后怕,見到蕭虢平安歸來之日,才算大石落地。
此刻被他無穿,也知再無可辨,神哀戚道:“那你要讓我如何,袖手旁觀,看我哥哥,我族人通通去死麼?”
無論如何飾太平,如何旖旎繾綣,塔珠終究是個丹韃人,是丹韃的飼鷹人。
蕭虢搖頭:“我知你心意,從未想過追究此事。”
他沉默了數息,“我待你真心,即便如此,依舊真心。”
塔珠聞此一言,想到劉嬪,想到腹中之子,如鯁在,心緒難平。
“你許我的不只這個,你許我的,還有一心一意?
你難道忘了麼?”
蕭虢緩緩垂下眼簾:“事已至此……”他再抬眼,只見塔珠暗褐的瞳孔,寸寸如灰。
他心中一驚,捉住的手,又道,“從今往后,朕便許你一心一意。”
塔珠豁然甩開他的手,自嘲地一笑:“這許是我的報應,高皇后當日定然也如我一般如鯁在。”
蕭虢皺眉:“你我二人與高氏何干。”
高氏與他有多意,他心知肚明。
高氏想要的后位,也得到了。
塔珠聞言又笑:“或許陛下以后再遇見什麼人,也會同說,你我二人與塔珠何干。”
蕭虢聽越說越無稽,心知還在氣頭上,他緩聲道:“那你要朕如何?”
塔珠頹然道:“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你走罷。”
蕭虢走了,他想,過幾日,塔珠定能明白過來。
可是一連數月,塔珠都再不愿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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