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澹月秋水

趙皚默默接了儲君之位被弟弟奪走的事實，就此並不出怨言，甚至在父親要求下留在臨安，參加了趙皓的冊禮。但對婚事他則毫不讓步，一直堅稱如今忙於公事，無意為婚姻分心，懇請皇太子先行納妃。皇帝無奈，最終同意他回去，婚事暫且延後，且下令先籌備皇太子婚儀。

回到寧國府，面對著一堆這段日子積下來等待他理的政務，趙皚又開始了日理萬機的生活，與蒖蒖見面的機會都很，一直到秋分，蒖蒖見他稍有閑暇，才邀請他去湛樂樓，赴自己為他專設的秋宴。

立儲之事已舉國皆知，蒖蒖自知趙皚心中鬱悶，這日特意帶廣州買的那兩名胡姬來呈獻歌舞，又請衛清潯一同來，讓一起開導安趙皚。

衛清潯對立儲一事絕口不提，倒打趣趙皚道：「大王這般鬱鬱不樂，一看就是回臨安被長輩婚了。」

趙皚一瞥，問：「你家人又從臨安給你傳什麼閑話了？」

「非也非也，」衛清潯笑道，「沒人傳話，我猜測而已。我每次回臨安，都會有長輩天天在我耳邊念叨，要我儘快婚……大王年紀不小了，此番竟能全而退，不知有何絕招，可否傳授於我，讓我也用來拒婚？」

趙皚道：「沒什麼絕招，就是堅決不答應，誰提就冷臉起告辭，任他們再說什麼，一句也不聽。」

衛清潯奇道：「父親每回跟我說這事時，我一表示不想聽，他就氣得直想取鞭子我。家勸你你不聽，難道他不會生氣？」

「氣自然是生過的。」趙皚答道，「他還想過讓我足，我娶了妻再走。據說夫人都給我選好了，就要開始問名納聘了，結果那小娘子父親回稟說，他兒近日病了，暫不能婚，家這才作罷，許我回寧國府。」

蒖蒖聞言問：「是誰家的小娘子？」

「不知道。」趙皚一擺手，「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只聽說是出自戚里，無論誰跟我提這事我立即翻臉，所以究竟是何人也不清楚。」

「二哥怎不耐心聽聽，空見見呢？」蒖蒖笑道，「說不定一見之下覺得投緣，又就一段佳話。」

趙皚抬眼看，淡淡一笑：「你才是我的佳話。」

隨後，他將目從蒖蒖愕然的臉上收回，又投向衛清潯，彬彬有禮地微微欠：「抱歉，都是朋友，且容我直言不諱。」

衛清潯旋即摟住蒖蒖的腰，在頰上吻了吻，再朝他一哂：「大王，這得看我答不答應。」

趙皚蹙了蹙眉，空氣中忽然多了點劍拔弩張的味道，而那兩名胡姬不明就裏，只當他們在說笑，忍不住相繼笑出聲。蒖蒖臉一紅，斥們道：「笑什麼笑！我讓你們停下來了麼？還不快奏一曲新練的曲子來聽聽。」

胡姬唯唯諾諾，很快一人吹簫，一人抱琵琶，開始演奏一曲有異域風韻的曲子。那曲調時而哀艷，時而鏗鏘作金石聲，彈琵琶的胡姬指頭飛旋，指法錯綜複雜，越彈越快，彈到激越，一弦忽然斷裂，令樂曲戛然而止。

胡姬赧然告罪，說自己才開始練這曲子，而此曲是宮廷樂曲，難度極大，自己技藝不，所以沒能完。蒖蒖則面陡變，問那胡姬：「這曲子什麼？」

胡姬答道：「梁州曲。」

蒖蒖默然。曲調一起便覺得似曾相識，胡姬彈至中途時已想起，這正是最後一次見秋娘后，被送出那陌生的園子時樓上傳出的琵琶聲。與秋娘相的那幾個時辰中，並不見那小樓里有他人，可見那琵琶曲十有八九是秋娘彈奏的。此前香梨兒又與說過夫人擅作梁州舞，所以這也是秋娘即夫人的一個證據？

心愈發鬱結。那時被迫離開臨安，至今不得歸去，也不知母親怎樣了。每每想起母親，只好安自己，那夜所見的母親容如舊，神采不減，飾緻，看起來似乎得到了善待，應無命之憂，自己也只能如所說，好好活下去，日後設法回臨安，才有與相見的一天。

趙皚見神思恍惚，泫然滴，關切地喚一聲，蒖蒖才如夢初醒，盡量睜大眼睛，吩咐胡姬道：「別彈琵琶了，另唱支曲吧。」

胡姬答應，低聲商議一下，然後簫聲再起，適才彈琵琶的子曼聲唱道：「闌邊不見蘘蘘葉，砌下惟翻艷艷叢。細視將何比，曉霞初疊赤城宮。」

蒖蒖問唱的是什麼，胡姬道：「這是鹿鳴樓樂師新教我們的曲子，說是薛濤寫的絕句《金燈花》。適才我們在後院練習，見院花圃中金燈花開得正好，便準備唱這曲了。」

衛清潯聽后便啟步走到朝向後院的窗邊，向花圃去，果然見正中最大那一塊開滿了金燈花，沒有葉子，一朵朵紅艷艷地盛開著，花瓣如舞的焰火，連一片又綺錯似錦，在周圍蕭瑟秋景中顯得尤其炫目。

蒖蒖此刻也緩步走到邊，與一同觀賞那花。衛清潯略一沉，問蒖蒖：「這花是何時種的？往年秋分前後我都沒來湛樂樓，倒一直未曾留意到。」

蒖蒖道：「花是這院落的主人種的，我又見它開得好，便保留至今。」見衛清潯沒有笑容，不似讚賞，遂問，「怎麼？有何不妥？」

衛清潯道：「這花喜暗之地，常開在古木森森的林中，幽深的口，或者……墳頭，它還有一個名字，『鬼燈檠』，所以很多人不喜歡，認為不吉利。來湛樂樓用膳的客人沒提過？」

蒖蒖一怔，搖了搖頭，再看那片紅的花兒，忽然覺得那姿態多了幾分妖冶詭異之。

「大概這花兒花期短，這裏見過的人不算多，就算有人知道，出於禮貌，也沒有提。」衛清潯道。

蒖蒖沉默一下，又問：「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開酒樓就不要保留這不吉利的花，最好把它剷除了？」

衛清潯微笑道：「那倒也未必。因為金燈花生長之地不佳，國人不喜歡，但有位日本來的高僧曾對我說，他們覺得金燈花很，這花很可能就是佛經中提到的四大天花之一，曼殊沙華。所以吉不吉利關鍵在看花的人怎麼想，這湛樂樓你仍可做主，你若覺不在意，大可留下它。」

曼殊沙華！蒖蒖又暗暗一驚，旋即想起了當年張雲嶠在《妙法蓮華經》上著重標出的那幾個字。

舉目注視那片金燈花，越看越覺得紅得刺目，琢磨著衛清潯的話，漸覺不寒而慄，心跳無端紊起來。

這時趙皚忽然問衛清潯：「衛樓主很喜歡花木？似乎很有研究。」

「是我母親喜歡蒔花弄草。」衛清潯道，「獨深院，平時沒什麼事做，便天天伺弄名花異卉。我小時候長伴側，看得多了，自然也略知一二。」

趙皚又道：「令慈與你一定母深。養花的人多半很溫，想必是不會向你婚的了。」

「我想被婚也沒機會了。」衛清潯眸一暗，「已去世好幾年了。」

趙皚忙就出言不慎向表示歉意，衛清潯略一笑，道「無妨」，頃，向他和蒖蒖講述了關於母親的事：「生了我大哥和我之後，我父親便納了妾，冷落了。開始寄於花木，不惜花費重金求一名花，日子便被兒和花木填滿了。後來大哥不服父親的管教，跑到寧國府來開酒樓，父親大發雷霆，差點要與大哥斷絕親緣關係，從此更偏妾生的弟弟。母親很難過，經常對著我流淚，怨我不是兒子，不能代替哥哥討父親歡心……不知聽誰唆擺，認為只有再生出個聽話乖巧的嫡子才能改變被妾室欺的局面，於是甘冒風險高齡產子，卻不料最後母子俱亡……辭世后，我也不想留在那個家裏了，大哥回來奔喪時，父親一定要他去做，我便請大哥把鹿鳴樓給我，然後不顧父親的反對，來了寧國府。」

頓了頓，看看聽得神惻然的趙皚和蒖蒖，又勾出點冷淡笑意，道：「你們說，我母親這一生是不是太不值得了？把喜怒哀樂和希全繫於一個男人上，渾然忘卻了自我。難道生為子，只有婚生子一條出路麼？天天在爭寵失寵和有沒有兒子的焦慮中淪為怨婦？我偏不聽父親的安排，終於在寧國府找到了我想要的生活。」

說完一顧聽得神的那兩名胡姬，重新出神采飛揚的笑容，揚聲命們斟酒，再舉杯對趙皚與蒖蒖道：「來呀，詩酒趁年華！」

酒飲到夕西下時，衛清潯告辭回城，見趙皚無意離開，也不邀他同行，倒是命兩位胡姬跟自己回去了。

蒖蒖等們走後，才謹慎提及立儲之事，稍加寬，趙皚卻止住話頭，道：「其實我從小便認定皇位將來是大哥的，所以從未對此有所希冀，如今與儲君之位失之臂，也不算太失……而我真正難過的是，此番回宮，讓我深深意識到，爹爹徹底放棄了我。」

蒖蒖勸道：「家一直很關你的，只是當初因莊文太子之事對你有誤會，才導致今日局面。但他願意力排眾議給你寧國府實權，可見仍相當看重你，有意栽培你。」

趙皚黯然擺首：「不是的，蒖蒖，他早在將我外放時便已放棄我了……為什麼讓我離開臨安？因為他那時已準備立三哥為太子，而越次立儲，必然會有大臣反對，所以他讓我先離開臨安，以免有與朝臣聯繫結黨的機會，這樣縱有異議，也不氣候，他容易平復。給我這點地方上的實權，不過是聊表，反正無論我做得好不好，都不會影響到三哥。」

他又看著蒖蒖自嘲地一笑：「這一次見他召我回去，我還以為他想起我了，想見見我，結果原來他是怕我見三哥做太子后要謀逆，於是特意在立儲前夕讓太后留我在北大關了一夜，此後也讓人嚴監視我行，嚴我與大臣接，一直到三哥冊禮后，大勢已定，才放我回來……我只是他一個不的兒子呀，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提防！」

他苦笑著，自斟一杯酒仰首飲盡，提注子再倒一杯時，手被蒖蒖按住。

「二哥，你今天飲得夠多了。」蒖蒖和言制止，又勸道，「我們的生命是父母所賜，再養育我們人，便是莫大的恩典了。家產和更多額外的關，能給我們，固然是錦上添花，但若他們不願再給，也無可厚非，那是他們的決定，我們不必怨懟，他們已培養我們人，我們可以自食其力地生活，就不必計較他們給予我們的財和關孰多孰了，因為我們終究要不依仗他們地獨立生存，獨立行走。我也堅信，父母都是自己孩子的，家是一國之君，家事即國事，考慮得必然比我們周全，希事事謹慎，不落人話柄，那樣做，也許他只是認為理當如此，而不是對你的特別防範。再從另一面想，他大概知道你一向灑不羈，願意給你更多的自由，才破天荒地讓你離開都城，來寧國府發揮所長。」

趙皚默默聽著，不就此表態，倒是問：「蒖蒖，你還記得你父親麼？他當年對你好不好？」

蒖蒖一愣，然後道：「我爹爹在我很小時就離開我了，但我相信，離開我非他所願……」

「後來你一直沒查出他去哪裏了麼？」趙皚又問。

蒖蒖搖搖頭，卻蒼白著臉，不自地再一次看向那片「曼殊沙華」。

趙皚微醺中沒覺出神有異，也不再追問，又斷斷續續地與傾訴了些心事，直到暮四合，秋蟲唧唧，才站起道：「我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