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一別,兩人已許久不曾見面。
昏暗的天照床幃,阿嫣睡覺時并未寬,只將外衫解去,里頭中仍穿得嚴實。滿頭青披散,襯得那張臉格外小。離別時顧盼生姿的人,此刻格外憔悴,臉都似瘦了一圈。慣常麗含波的眉眼間驚恐未消,卻又漫起驚喜。
著他,淚如珠落。
謝珽心頭痛極了,跪坐在榻上,將攬進懷里。他上仍有深冬寒夜冒雪而來的冷,掌心卻是滾燙的,在背上溫安。
阿嫣小聲啜泣,將哽咽悶在他口。
淚水打前的大片裳,鋪天蓋地的驚喜幾乎將淹沒。像是沉浮海中的人終于登上舟楫,有他在邊便無可畏懼。憋了許多話想跟他說,但在龍潭虎,最先出口的卻仍是擔心
“夫君怎麼親自來了?”
聲音極力低,阿嫣想起周希遠這兩日的行徑,眉間迅速浮起擔憂,“若被他們察覺,定不會放過的!”
“放心不下你。”謝珽的眼底熬出了,聲音都是低啞的,“我來遲了。”
阿嫣輕輕搖了搖頭。
先前被困在馬車彈不得,落到周希遠手里后尚未恢復,更沒機會逃。局中如草芥,一直盼著謝珽能派人來救,免得到了錦城更為棘手。
卻沒想到他會親自過來。
深虎有多危險,兩人都很清楚。
此刻也不是細說的時候。
客房兩側分別住著周希逸兄弟,外頭的防衛雖比不上王府,卻也不缺帶劍的好手。客棧之外,州城防守也頗嚴。
阿嫣跪坐起來,雙眸尚且淚意朦朧,湊到他耳邊時,聲音卻竭力鎮定,“帶我到劍南的是個商隊,說是京城托付的。周希遠待我也毫不客氣,必是打算扣為人質,拿來要挾夫君。他們兄弟倆親自來,雖然沒張揚,暗里應該有不人手。”
“我知道。”
謝珽頷首,指腹挲臉頰,“我會在城外手。”
“不能讓他們猜出份!”
“嗯。”謝珽見可憐這樣還惦記著他安危,愈發心疼,恨不得立刻將抱走。但若此刻手,他沒法帶著阿嫣連夜出城,等周希遠察覺后封城搜查,無異于甕中捉鱉。
他只能克制,低聲叮囑,“照這天氣,明日晴不起來。你須設法拖延,盡量別進城池,旁的事給我。”
阿嫣應著,又問大約該拖多久。
謝珽遂平床褥,先畫出兩個圈標記出此和錦城的位置,推測出周家兄弟會走的路,繼而又圈出幾個地方,說了彼此距離。而后道:“這幾客棧都在城池外,方便逃。住在哪兒都行,不必太刻意。按雨雪天的腳程,明日巳時中啟程最好,若早了,路上走慢些。”
阿嫣認真記下。
屋外響起一陣不輕不重的腳步聲,是周希遠的隨從在巡邏。
兩人暫且噤聲,等對方走遠,阿嫣才催促道:“有夫君在,剩下的事我絕不會害怕。夫君快走,免得被察覺。”
眸中尚且淚盈然,邊卻已勾起笑意。
分明是不愿讓他擔心。
謝珽了腦袋,臨行前又想起件事,低聲道:“那串珊瑚不必惦記,我會拿回來。”
“好。”阿嫣笑而頷首。
試圖求助時,掛到窗畔的耳墜還在其次,真正寄予厚的其實是珊瑚手釧。
那是大前年過生辰時徐家祖父送的。
珊瑚珠心雕刻,中間搭配了甸子,做得十分漂亮,阿嫣初見時便不釋手。那會兒心,多寶閣上藏了好些巧細致的金玉玩,當中有個白玉打磨的兔子,大小跟珊瑚珠相仿,一時興起墜上去,再沒往下拿過。
后來嫁到魏州,也將它帶了去。
只是比起玉鐲等,這手釧吊了個兔子,與王妃端莊的份不大相宜。是以,這手釧多半是閑居家中時佩戴,偶爾發起呆來,手指捻著白玉小兔琢磨心事,沒準兒還能磨出點靈。
邊的人,不論是玉和嬤嬤,還是司裕、徐秉均他們,都認得這個東西,謝珽還曾撥弄過那玉兔。
這回去裴家赴宴,冬日里層疊的衫遮著手腕,無需費心搭配,隨手就挑了戴慣的這串。
被困之后,能用的東西之又。
那日假裝在車前摔跤,將手釧掛在車半遮半掩的地方,便是存了微渺的希。盼著一路走過,若是恰好到謝珽手下的人,能憑著出半的珊瑚和白玉兔子勾起注意至于周希遠兄弟倆和車夫,從近不太會留意。
卻未料當真奏效了。
阿嫣慶幸之極,待謝珽離開后便和而睡,為明日養好神。
……
客棧外,謝珽飄然而出,在一民居落腳。
他已經等候太多天了。
蜀之后他并未去周守素的老巢錦城,而是將人手布在山南和劍南界的幾城池。
茫茫人海里,想尋找被藏起來的人無異于大海撈針。在河東時,陸恪的人手能肆意搜查,尚且沒能留住賊寇,如今要匿行跡,在周家地盤上找人,更是難比登天。
但謝珽沒有旁的選擇。
要麼在途中營救,要麼錯失機會,在阿嫣被送進錦城后再設法救出,攏共就這麼兩條路。
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卻仍想試試運氣。
出了河東天高地廣,謝珽不知綁人的賊寇會走哪條路,唯一篤定的是他們會劍南。而南邊經了流民之,尚未安定下來,魏津的兵鋒又一路沖殺,劍南與別家界,還算安定的城池就那麼些。
謝珽布了人手,除去眼線們的經驗,能仰仗的只有幾張圖紙
上頭畫的都是首飾。
當日阿嫣被劫,陸恪給謝珽遞信時,雖沒想到謝珽會親自去劍南,卻也知道謝珽從不坐以待斃,定會設法提前施救。賊人的線索已被陳半千斬斷,阿嫣當日的外裳和珠釵都丟在裴家,他問過玉后,將阿嫣上仍留著的首飾、香囊等盡數列出,添幾行字附在信中。
這是謝珽手里唯一的線索。
好在夫妻篤,閨房廝磨的時候,統率千軍的悍將也曾坐在妝臺旁,看描眉施,梳發弄釵。
那幾樣首飾也都有印象。
遂將圖樣盡數畫出,人手一份。
起初那幾天里,各皆風平浪靜,沒有任何消息。
謝珽一度懷疑賊寇已經悄無聲息的到了錦城。
直到昨夜眼線遞來消息,說看到了手釧。
那一瞬,謝珽簡直欣喜若狂。
他原本在百余里之外,聽到這消息后立即趕過來,才知昨日眼線們四找人時,曾在一輛馬車上掃見玉兔吊墜和珊瑚珠子。后來跟過去多瞧了幾眼,見手釧與謝珽所畫的圖樣全然一致,遂將消息遞出,而后跟住。
謝珽立即尾隨城。
眼線怕驚周家兄弟,沒敢離得太近,只盯住了客棧的位置。
謝珽沒打草驚蛇,直到夜深了才悄然到近前。原本還不知阿嫣住在哪一間,借著昏暗的燈籠芒,瞧見窗檻的那枚吊墜后,才篤定了推測,避過暗衛的巡邏悄然進去,將朝思暮想的人兒擁懷中。
此刻夜風凜冽,侵骨。
謝珽上凝著的冷厲卻消散了些許,安穩歇了半宿,次日一早出城去做準備。
……
另一頭,阿嫣也自起用飯。
窗檻上的耳墜早已收去,謝珽原就是個神出鬼沒的人,周希遠更想不到他會潛到此,防備也不算太嚴格。昨夜的私會無人知曉,阿嫣更不會流異常,只暗自琢磨拖延之策。
路上出岔子的方法倒是不,細思又覺得有點刻意,恐會勾起周家兄弟的疑心。
那于孤犯險的謝珽而言,實如百上加斤。
斟酌過后,決定明正大的來。
天仍舊沉沉的,雨雪斷續不絕,吃飽了飯,見周希逸送了件嶄新的斗篷,不客氣的披著保暖。而后敞開了門扇,站在桌邊,把玩桌上一只木碗。
周希遠經過門口,掃向里面,見還算乖覺,便挑了挑下,頗傲慢的道:“別站著了。走吧。”
“周將軍。”阿嫣回,開口他。
“有事?”
“這兩日匆匆趕路,我的神恢復了許多,細細思量后有幾句話想跟將軍說。”阿嫣將雙手斂在前,滿頭青只拿簡單的玉簪挽著,除了那披風貴重,打扮其實極為素簡。但盈盈而立,黛眉微挑時,王妃應有的端麗姿態,卻也漸而尋回。
周希遠看著飄雪的天,瞇眼皺了皺眉,“有什麼可說的。”
“分析利弊,良言相勸。”
說話間,周希逸也走到了跟前,見竟愿意穿那件披風,神竟自一松,不自覺門檻。
這兩日行程,他心其實極為糾結。
自浸軍政,周希逸自然清楚父兄的打算,是想借著被謝珽珍視的汾王妃牽制河東。反正是誠王送的厚禮,之無害,卻之不恭,完全是平白撿便宜的事。
私心里,他卻覺此舉不妥。
即便拋開對阿嫣的心思,周希逸這些年游歷四方,也算見識了不地方。就他親眼所見,除了河東兵馬強盛、百姓安居,別節度使雖然也擁兵自重,實則能耐有限,相較之下,劍南是出類拔萃的。不止民富兵強,轄亦太平安定。
論戰功,劍南不及河東威名赫赫,但論軍政,卻未必遜太多,蜀地男兒亦有錚錚鐵骨,不懼戰事爭殺。
周希逸向來都以此為傲。
拿老弱婦孺來威脅,這種行徑在沙場上向來為人所不恥。若今日捉的是河東的軍將、謀士、兵卒,乃至謝琤等輩,他絕無二話,但以手無縛之力的流當人質,在周希逸看來終究上不得臺面。
更何況,這個人還是阿嫣。
他確實盼來劍南,在溫山水里恣意縱,書畫為懷。但那應該是的選擇,而非被捆縛在車中,盡委屈。
接到阿嫣的當晚,周希逸就曾跟長兄提過,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天下大局上縱橫捭闔自是理所應當,但不該拿子來要挾。若不然,事一旦傳出去,實在有些丟份,讓人以為劍南男兒是欺子的鼠輩。
結果被大哥罵了個狗淋頭。
兄弟倆長有別,周希逸擰不過大哥,只能等回了錦城后勸說父親。
也是為此,他自覺理虧氣短,一改先前的殷勤姿態,這兩日除了照顧飲食,盡力不讓阿嫣委屈,都沒敢來搭話。畢竟,在京城屢次求見甚至挖墻腳,那都是男私事無傷大雅。這會兒仗勢挾持,卻是齷齪手段,實在見不得人。
兩日糾結,此刻仍覺汗。
他見阿嫣主開口,不等兄長發話,竟自道:“你只管說。”
隨從陸續趕來,侯在屋門前。
周希遠雖仗著長兄如父的份,時常教訓弟,這會兒眾目睽睽,倒不至于下他的面子,也自抬步而。
阿嫣遂抬眉開口。
明知周家父子決意以為質,毫不打算講究武德,自然不會往短,免得惹惱了周希遠,反添麻煩。
剖析利弊,多半都從謝珽的上說這門婚事原是強賜,幾乎人盡皆知,先前謝家善待于,是瞧著朝廷的面子。如今京城在暗中做手腳,將送到劍南,謝珽便能代得過去。俗話常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謝珽不可能為了搖軍政上的打算。
即便他肯,也不好給老將們代。為一介紅而軍政大計,那是昏君所為。
且魏州外覬覦王妃之位的數不勝數,的娘家難以助力,王妃之位騰出來,多的是人想要。
劍南扣了,拿不到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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