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時候,便是討要故事的好機會。
沈樂容的小櫥柜里擺滿餞,等燉的湯冒出香氣,便會丟下手里的活,端著餞盒子進來,就著榻邊的躺椅坐了,抬抬下讓司裕講故事。若年敢違約不從,這鍋湯自然就沒司裕的份兒了,不止會在香氣四溢后將味獨吞,大概還會當著司裕的面慢慢品嘗,饞死他!
當然,司裕很守信。
再難的事,他既答應了,定是說到做到的。
只不過自沉默寡言,這些年跟人說話時又吝于言辭,講故事這種事對他而言實在生疏極了。見慣生死波瀾,彈指間取人命,曾遭遇的那些波折對如今的司裕而言,都只是平平無奇的風波不驚,講出來也平鋪直敘,毫無起伏波瀾。
沈樂容對此也頗為嫌棄。
嫌棄過后,又會追著刨問底,不為故事本,只是想知道這年神的過去,想知道他如何熬過那些驚險。
司裕起初不肯太多。
問的次數多了,瞧著眸中的擔憂與關切,到底還是松了口,除了殺人奪命的事之外,旁的事不再瞞。
沈樂容每次聽罷,都會愣怔好半天。
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是被雙親拋棄后由師父撿回來養著的,比起那些爹娘疼、闔家圓滿的孩子,世實在是可憐得很。師父年輕時喪了妻,膝下并無所出,幾乎將當了親生孩子,父般相依為命。大男人忙于治病救人,心思也不夠細膩,懂事些的時候,小小年紀就會心家務之事,不似別家兒養閨中。
年時,沈樂容偶爾也會羨慕別家的姑娘,穿著母親親手制的漂亮,染著鮮妍可的指甲,無憂無慮又可。
偶爾跟小伙伴吵架,難免有人罵沒娘。
那會兒還小,沒為此著哭。
師父知道這些之后,拋卻平素行醫救人的面和善,親自登門去那些孩子家里教訓,讓大人好生管教。從那以后,就再沒人敢這樣罵,也在師父的庇護下出落如今的模樣。
沈樂容一直很慶幸能遇到師父,慶幸這份來之不易的相依為命,卻也很清楚,落為孤兒的孩子有多可憐。
后來行醫救人,也見過許多病苦,從六旬老者到稚弱孩,在旁人未曾留意的地方,總有人在經歷病痛折磨。也是因此,比同齡的多了幾分看慣疾苦的豁達與通,在病苦無常和醫者仁心外,竭力讓日子過得明些。
但再多的見識都不及司裕的經歷。
沈樂容從未想過,年時的司裕竟過得那樣艱難,哪怕一粒飯、一口水,都須竭力去爭取,沒有任何人能為他托底。
易地而,或許撐不過幾日。
他卻咬著牙關走到了如今。
難怪剛救下來時年曾那樣戒備,渾劇痛都不吭一聲,亦不甚在乎滿的傷痕。
沈樂容既已窺得前因,便知司裕不將這些事過分袒于人。捧著香噴噴的湯時,雖擺了聽故事的架勢追問不休,卻也時時拿著分寸。每嘗司裕沉默垂眸時,還會以玩笑化解氣氛,而后在做晚飯時多添一道他喜歡的菜,算是心照不宣的。
這些小心思,司裕都看在眼中。
冰封了十幾年的那顆心,也似在這座暖烘烘的小屋里,裂開稍許隙。
……
山中不知歲月,唯有兩人相伴。
臨近過年時氣候漸而轉暖,司裕的傷勢亦在沈樂容的心照料下迅速恢復,連同清冷的眼底,都添了愈來愈多的笑意。
除夕那夜萬家燈火,沈老尚未歸來,只托人捎了封信。心里說他見了舊友要開春才能回來,讓沈樂容看顧好自,若平素見麻煩的事或是覺得過年了獨自冷清,盡管去尋道長們或是鄰近的獵戶,他走之前已經打好了招呼。
沈樂容有點失,卻也沒法子。
師父就是這樣的子。
年輕時游歷四方,腳就沒閑過,后來收養了,因孩子太小,不好四奔波跑,便開了醫館暫且安家,順道收個學徒解悶。十余年如一日的勞,好容易等到小徒弟長大,又有人能就近照料,他這趟進山后七彎八拐,早不知竄到哪里去了。恐怕是被束縛太久,要借機好生逛一圈。
這于他而言,也算是自在游了。
沈樂容頭回獨自過年,著家書黯然了半天,想著師父在山間自得其樂的模樣,又漸而恢復笑容。
何況,邊還有司裕呢!
重歸欣喜,瞧著司裕手腳靈便了許多,雖仍不許他四跑,卻還是尋個拐杖給他,拉到廚房里打下手。
司裕沒上過灶臺,收拾食材卻頗利落。
——不管是住在萬云谷的小屋,還是獨自夜行千里,他向來都靠自己果腹,收拾野味很有一套。類旁通之下,旁的更不必說。
沈樂容得了閑,便先窗花掛燈籠,將司裕刻好的桃符掛在門口。
到日傾西山,在種種裝飾下,整個小院幾乎煥然一新。燉在小火爐上的羊已散出香噴噴的味道,廚房里種種食材齊備,沈樂容興致地生了火,讓司裕坐在灶間看著,系了圍親自掌勺,準備這頓年夜飯。
年華正茂的姑娘,自有昳麗姿貌。
平常素面朝天不飾妝容,連裳都是最舒適簡單的,見年節時卻又格外用心,定要好生過節。今早將院子里外清掃干凈后,趁著晌午特地沐浴換了新,挑著極襯姿的艷衫,頭發挽了漂亮的髻,連平素很用的妝盒也被掏出來,珠釵輕搖,耳墜巧,襯得那張臉格外俏麗活潑。
此刻熱氣裊裊,哼著歌兒,笑容淺淡。
兩道菜先后出了鍋,麻利的盛起來在旁邊先熱著,又去瞧蒸著的魚,聞著那味兒,還頗滿意地嘆息了聲。
司裕撥弄柴火,角微挑。
長這麼大,他是頭回認真過年。
在京城和魏州的時候,每年除夕夜里阿嫣都得跟長輩親人們一起,最多叮囑嬤嬤一聲,請將備好的年節厚禮送去,照看著司裕些。只有等到正月初一去寺里進香時,司裕才能瞧見年節里的歡喜笑靨,阿嫣亦會說些吉利話,帶他嘗市井之樂。
至于滿城喜慶的除夕夜晚,司裕多半是尋個高的樹杈躺著,旁觀屬于別人的歡慶與熱鬧。
而他始終隔絕在外,獨夜空。
直到如今。
外面暮已昏,夜幕降臨,小院里布置得滿目歡慶,灶臺間亦有菜香四溢。灶膛中火明滅,熱烘烘照在年清冷的臉頰,他將礙事的拐杖丟在旁邊,漫不經心的照看著火,目逡巡間,不時瞟向含笑的臉。那廂沈樂容忙不過來,又取了蒜讓他多剝些,待會好炒出香味。
司裕隨手接了,輕易捻去外皮。
萬云谷殺手的聲名,頗能令人聞風喪膽,司裕是其中佼佼者,取人命只在頃刻之間,這等瑣事實在大材小用。
換在從前,他大抵懶得多瞧半眼。
此刻卻覺出種溫暖相伴的樂趣,在剝好了蒜后,瞧著院里燈籠掛得不夠齊整,往灶膛里添了點柴火,忽而站起了。
沈樂容揮舞鍋鏟,“你去哪?”
“燈籠掛歪了。”司裕不自覺覷向鍋中,淡聲道:“我去掛好。”
沈樂容點了點頭,提醒道:“拐杖。”
“用不著,麻煩。”司裕抱怨。
沈樂容半點都不通融,笑而挑眉道:“你骨頭都還沒長好,本該在屋里躺著的。這會兒出來了還不老實,萬一骨頭長歪,人知道了,不說是你跳騰,還當是我醫不呢!快拄好,別砸了我的招牌。”說著話,挑出剛炒好的冬筍,拿筷子夾著送到他邊,“嘗嘗味道如何。”
司裕探頭過去嘗了嘗,“好吃。”
“也不看是誰炒的!”沈樂容滿足而得意,不忘催他,“拿著拐杖去,別落下小病。”
“行吧。”司裕拗不過,只能從命。
從前飛檐走壁神出鬼沒的殺手,如今卻只是個乖順的凡夫俗子,察覺廚房里不時瞟來的目時,他也沒來,老老實實踩著石凳去掛燈籠,拐杖始終沒撒手。直到繞過廚房門窗,已經瞧不見了,才丟開拐杖,飛輕躍勾住屋檐,飛速將燈籠擺弄整齊,而后一躍上了近樹梢,躺在樹杈上舒展腳。
——還好,傷筋骨后手尚在。
冬末的夜風微寒侵人,司裕仰起頭,著同樣浩瀚的蒼穹夜幕,心境卻似與從前截然不同。他忍不住看向炊煙裊裊的廚房,仿佛能過墻看到里頭忙碌的影。
而后,角悄然勾起了笑。
回到廚房的時候,司裕仍老實拄著拐杖,傷重的那只腳踩在地面時都格外謹慎。
沈樂容瞧著頗為滿意,覺得他出去耗了這麼半天才回來,想必是慢吞吞挪移沒跳彈的。寬之余,讓他往灶膛添些柴火,將已出鍋的幾樣菜和燉好的湯挨個端進屋里,等著待會兒開飯。
司裕任憑吩咐,順道掌了燈。
等沈樂容去圍,興沖沖進屋用飯時,里面燭火暖融,桌上杯盤碗盞齊全。當中的竹編小籃里還放著一大束盛開的茶梅,雖擺得凌了些,卻開得鮮妍熱鬧,憑添春暖之意。
而年已然坐椅中,清冷而懶散地靠在椅背上,燭映襯著俊秀眉目,如寒玉生輝。
沈樂容目微頓,“你摘的?”
“就在墻外,不遠。”
“你就糊弄我吧!”沈樂容自然知道最近的茶梅長在哪里,來回要走一炷香的功夫。今日忙于瑣事沒顧上,也不知司裕是何時跑出去的,竟摘了這麼些回來,悄無聲息的擺在案上,為此良夜憑添彩。
心頭有擔憂浮起,更多的卻是歡喜,著年含笑覷來的眸子,到底沒舍得再兇他,唯有笑意涌上眼底,令眉眼彎彎。
司裕眸中笑意也濃了些,如冰消雪融,連聲音都添了暖意,“別傻笑了,過來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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