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隆四十一年臘月初九,宜掃舍,餘事勿取,諸事不宜。
臘月寒天的午後,北風一遍遍掠過樹梢,終於將枝頭所剩不多的幾片枯葉撣個。
天幕灰白沉沉,得人心中愈發煩悶。
羅家正廳,當家主母卓愉在主座上頻頻拭著眼角淚,一面聽著娘家哥嫂夾槍夾的抱怨,時不時轉頭期期艾艾看看旁的兒子羅風鳴。
京西羅家三代經商,羅風鳴雖年僅二十,可接手家中商事已有兩年,見了不人世故,也算是個沉得住氣的年輕人。
今日這兩位舅舅、兩位舅母顯然欺人太甚,讓素來笑臉迎人的羅風鳴都忍不住了拳頭。
「小妹啊,我這人子直,你也別嫌三嫂碎,」卓家三嫂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大前年妹夫說要走海上商路賺一票大的,結果呢?一個浪頭就把滿船的貨全折海里,賠個本無歸不說,人還傷著了,這一養就是三四年。從那時起我瞧著這羅家就像犯了太歲似的,做啥啥不……」
一旁的卓家五嫂也跟著接話道:「可不是?原本瞧著前年有些起了,這去年、今年往北邊走的貨又接連在松原出事,那可都是真金白銀盤下來的貨啊!一年年看著銀子化水,羅家再是家大業大,也架不住連年的只出不進哪!」
「……再趕上今年南邊的佃農鬧事不租子,哎。打上月起京中許多人得了風聲,羅家的錢莊每日都有人趕著兌現銀,」卓家五哥滿面沉痛,嘆息連連,「小妹你也知道,三哥五哥就那麼薄薄一點家底兒,可全都在你這裡了!眼下這架勢,哎。」
就這麼些事,這四人已經翻來倒去番說了近半個時辰,羅風鳴越聽越火大,終於忍不住衝口道:「既如此,舅舅舅母今日可帶來了當初添的約契?若是帶了,我著人取銀子給你們就是。」
他這兩位舅舅家無恆產,又沒什麼營生的手藝,當初還是他母親看著不忍,才幫腔讓他們往羅家搭點小子做本,好讓他們每年能領些紅利養家糊口。
其實他們那點銀子對羅家來說當真不算什麼,若換了旁人想拿那點零碎銀錢搭羅家的子,羅家上下當真是看都懶得看一眼。
這四人翻來覆去纏著說了半晌,無非是想將那些錢拿回去,卻又不打算還回當初添的約契。
如此一來,若明年羅家的生意又賠了,他們早將本錢拿走,自是沒損傷;若是賺的,那憑著添約契,他們又可以厚著臉皮來領紅利。
羅風鳴早就懂了他們今日的來意,純是看在自家母親的面子上,才一直忍著沒破他們厚無恥的算計。
見哥嫂們被自家兒子噎得訕訕帶惱,卓愉忙不迭拿一雙淚眼看向兒子:「舅舅舅母不經商,聽到這些消息自然心中沒底,沒有惡意的。」
羅風鳴知道母親一慣子,見眼眶泛紅,便生生憋住已到邊的那個「呸」字。
卓家三哥見羅風鳴忍了,仗著自己是長輩,又料定親妹子卓愉絕不會讓自家哥嫂下不了臺,立時便重振旗鼓。
「風鳴啊,舅舅們都是沒本事的老實人,商事上的門道一竅不通,說不出什麼明白話。只是近來總聽外頭人說,待明年開春囤了茶,若運氣不好再有什麼差池,這金流一斷,說不得羅家要倒啊!」
忍無可忍的羅風鳴想罵人了。
他張了張正要說話,卻聽後屏風傳來辣辣的笑音:「喲,三舅舅連『金流』都知道了呀?」
客座上的卓家四人乍聞此音,登時面丕變——
不說羅翠微這小祖宗病著呢嘛?!
卓家四人原本是聽說羅翠微病著,已有月余沒出後院,想著卓愉在娘家人面前一向是個柿子,羅風鳴又是個孝順孩子,今日才壯著膽子來空手套白狼。
此刻羅翠微一面,他們頓時就有些蔫了。
雖說羅翠微尊稱卓愉一聲「母親」,也客氣地跟著羅風鳴喚他們「舅舅舅母」,可卓愉畢竟是羅家家主羅淮的繼室,羅翠微並非親生。
他們很清楚,羅翠微這姑娘既不是糊塗的柿子,也不是個會讓他們三分的省油燈。
羅翠微步履從容地繞過屏風而來,懷裡攏了個緻的紫金小手爐,上的赤金繁花錦披風映著薄寒冬,行間漾起爍爍流,耀目如堆金積玉。
抬起手背徐徐掩,囂張地打了個呵欠,這才眨著滿眼困淚笑道:「也就是母親平日里不將家財掛上顯擺,其實呀,我羅家積富三代,便是我帶著羅風鳴見天兒抬著銀子往護城河裡扔,沒個十年八載還真扔不完呢。」
羅風鳴急忙抿住角低頭忍笑。要論胡攪蠻纏、胡說八道,這天下間還真沒幾個比得過他姐的。
「母親這些日子勞得很,眼睛都熬紅了,還是多歇歇為好,」羅翠微扭頭言又止的卓愉,溫聲勸道,「舅舅舅母們都不是外人,能諒的。」
卓愉明白這話的意思是讓自己別再手這件事,可看著哥嫂們頻頻投來的目,一時又有些為難。
羅翠微也知道卓愉素來是個沒主意的,便不與多說,只是笑笑,又回頭看向卓家四人。「舅舅舅母若要將那些錢領回去,拿約契到後頭賬房就,我都代好了。也不必驚我父親安養,從我賬上支。」
言下之意就是,錢雖不多,可若想不還約契白拿錢走,那是不可能的。
功虧一簣的卓家四人暗暗咬牙,卻又發作不得,只能各自憋著滿口老賠笑。
「羅風鳴,你跟我來一下。」羅翠微不再搭理他們,抱懷中的紫金小手爐懶聲輕笑。
羅風鳴當即對母親與舅舅舅母們分別執了禮,趨步走到羅翠微邊。「做什麼去?」
「若不然,咱們還是先抬兩箱銀子去護城河邊扔個響吧?免得外頭的人真當羅家要倒了呢。」羅翠微隨口一笑,頭也不回地往屏風後頭去了。
廳中的卓家四人滿面憋得通紅,等到羅翠微與羅風鳴走出老遠,卓家三嫂才假笑咬牙道:「這姑娘二十有五了吧?總這麼又兇又狂的,哪年才嫁的出去喲。」
「就是子直些,倒也不是真的兇。從前隨淮哥在外天南海北地跑,也是這兩年在家的時候才多些,」卓愉笑得訕訕的,輕聲道,「我也在想法子替張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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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二人在書房隔桌而坐,羅風鳴長長舒了一口氣,告狀似的:「他們總這麼討人嫌,說不得哪天我就忍不住要打人了。」
「理他們呢,無非就是仗著母親子,總想從咱們家占點小便宜,」羅翠微輕咳兩聲,出食指點了點桌案上攤了一半的地圖,「不過,方才我聽他們有句話倒是歪打正著了。」
待到明年開春,羅家按慣例又該花重金囤下大批茶、,若是屆時又有什麼閃失,雖不至於當真斷了金流,但不得是要元氣大傷的。
「咱家往北走的貨是每年的大宗,連著兩年在松原被扣下……」說起這個,羅風鳴又氣又惱,「我托朋友查過了,去年新上任的松原縣丞,是黃家的遠親。」
黃家與羅家別苗頭已不是一日兩日,以往有羅淮著,他們還沒這麼明目張膽;這幾年羅淮傷在家將養,羅家商事全到羅翠微與羅風鳴兩姐弟手上,黃家的氣焰自是一年高過一年。
再加上黃家那位遠親偏偏就在羅家北線商路的命門松原就任,這「天時地利人和」的,他們若不搞點事,都對不起跟羅家爭了這麼多年長短。
見羅翠微若有所思地蹙著眉頭,羅風鳴提議道:「姐,不若咱們向右司揭發鬆原縣丞與黃家勾結……」
「強龍尚不住地頭蛇,況且咱倆還沒到能孤注一擲跟黃家的火候,」羅翠微搖了搖頭,沒忍住又是一陣咳嗽,緩了片刻才接著道,「雖黃家那位遠親只是個縣丞,卻是個肯冒著丟風險為黃家出頭的有力靠山;這樣十拿九穩的靠山,咱們家眼下還真沒有。」
若要追溯源,羅家祖上也是顯赫的:出過帝師,出過大學士,也不乏公侯姻親。
可那畢竟是百多年前的事,況且京西羅家還是旁支,就是真想強行去攀這些關係,那也真是要費上八百十桿子才打得著。
羅風鳴苦著臉想了又想,「那總不能……父親這幾年一直養傷,神也不若從前那樣好了,我實在是……」
羅翠微著額角,輕聲哼笑:「商賈之家從無安穩,三窮三富尚且到不了老呢。待你將來獨當一面,要遇著的事指定比如今更多更險,別一欺負就想著找爹。」
「那我找姐。」羅風鳴皮皮一笑,俊秀的面上出些許孩子氣。
「滾滾滾,」羅翠微笑嗔他一眼,「你姐只想混吃等死,沒打算一輩子護著你。」
笑鬧一番后,羅翠微斂了眉眼,正道:「今年已經這樣了,咱們只能自認倒霉;可明年就不能再傻站著挨別人悶了。」
羅風鳴聽出長姐已有計較,忙乖順地點點頭,靜候的下文。
「北邊的商路不能丟,可松原眼下是個咱們解不開的死結,只能先繞著走,」羅翠微將桌案上半展的地圖再推開一些,纖細的食指點住松原偏北的一,「或許可以試一試,明年的貨走臨川。」
羅家府庫充盈,眼下外頭議論紛紛的南邊佃農因欠收而拖租、京中眾人因對羅家信心不足而蜂擁至羅家錢莊兌現銀,都不足以撼羅家的本。
可若是北邊的商路一丟,最多十年,羅家必現頹勢,這才是眼下最最致命的。
按羅翠微目前的想法,若明年能借道臨川暫緩後患,就能騰出手去開拓其它商路,如此一來,羅家不但能順利走出眼下的困境,說不得還能闖出個嶄新的局面。
羅風鳴大驚失:「姐!親姐!你這是打算讓咱家商隊衝擊臨川軍的防區?要造反啊?」
「咋呼什麼?我頭疼呢,」羅翠微白了他一眼,按住額角猛咳一陣,「我只是打算借道。」
「跟誰借?」羅風鳴心驚膽戰,有一種不好的預。
「我早上收到消息,」羅翠微角微揚,水盈盈的眸中有躍躍試的芒,「昭王雲烈,回京了。」
羅風鳴腦中轟地一聲,雙手無力地撐在桌面上:「列祖列宗在上,我姐瘋了。」
「昭王雲烈……那可是塊刀劈不開、火燒不的骨頭!他麾下的臨川軍可是西北防線上的之盾!他怎麼可能同意和咱們『狼狽為』,讓咱家的商隊堂而皇之穿過他的軍陣!」雖說富貴險中求,可羅風鳴覺得這主意實在太過荒腔走板。
「父親說過,生意都是談出來的,」羅翠微仰起明的笑臉,溫溫看著驚到跳腳而起的弟弟,「我想試試。」
並不指能與昭王就此達長久同盟,只要明年開春后的茶順利走北邊商路出了手,這場「狼狽為」就算圓滿達,之後若能繼續合作自是極好,若是不能,那也無妨的。
羅風鳴倏地站起,一手叉腰,一手撓頭,在桌案前來來回回踱著步,滿臉的不可思議。
「是我歷練了,腦子轉不過彎來?這談生意,總得要一方有所取,一方有所求吧?他一個年有封又有軍功的皇子,會有什麼求而不得?莫非咱們家還能許他一張龍椅不?」
「龍椅自是許不起的,可皇子也分寵和不寵啊,」羅翠微噗嗤笑出了聲,「你還記得前年我從松原回來時,了五車糧食的事麼?」
羅風鳴終於停止了來回竄,詫異地看向自家姐姐。
「若我沒料錯,臨川軍窮得都快要啃地皮了,」羅翠微晦地道出那五車糧食的去向,「雖然我並不清楚這其間的,但我猜,昭王殿下,或許很缺錢。」
而羅家除了錢,好像也沒別的什麼了。
羅風鳴沉良久后,扭頭著窗外灰白的天空,喃喃自語道——
「列祖列宗在上,我姐,瘋了。而我,竟忍不住想跟著一起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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