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了?”晏昰涼涼一聲。
唐荼荼癟著臉,沒吭氣。
也不想這麼沒出息,也知道痛痛快快認個錯,這事兒就翻篇了——可認錯的話說不出口。
比誰都清楚自己說那話時用了幾分份量,也知道自己講出來的話里有多大的郁憤,多大的脾氣。
喊著“二哥二哥”,心里卻從沒有一天真的敢把他當哥。
這位是膏粱錦繡里養出來的君子,是脈尊貴的皇嗣,是站在王朝最頂端的食利者。天底下搜刮民脂民膏的,是他家的打手,貢魚船上趾高氣昂的太監,也不過是他家的家仆。
王侯將相站得有多高呢?匯聚了天下人窮盡想象也想不出的一切“富”。
有些時候,唐荼荼看見他鞋幫上的金繡線、看見他裳上的每一顆扣,甚至是書房里頭一筆、一張桌子一條小凳,都不大敢細看。
細看了,會忍不住琢磨件的來歷,去想這是哪座山上活了千年百年的花梨木,花園里哪一塊長得好看的石頭,又是哪省應奉局供上來的花石綱?
在京城時,與民吃喝穿用的差距變得好小,因為來來往往都是富民,人人穿著綢緞,街頭吃堂食的比在家開火的多,文人騎馬,百姓掏幾十個銅板也能招個“出租車”。
可一到了貧縣,他站在這里,從頭到腳都是突兀的。
整個縣城,大概也找不出幾塊和田玉,更沒有拿和田玉雕的裳扣。這里也沒有沉香檀香龍涎香,整個夏天,地上的黃土總是揚得好高,滿大街穿裳的不如膀的多,沒有誰聽說過“汗臭”是不禮貌的,該用香熏遮。
窮人家看地主,也不過是住在泥稻草院里,眼瞅瞅地主家的磚瓦房。刨開房子之外唯一的差別,就是窮人家吃魚、吃清水煮蛤蜊,地主老爺吃、吃半鍋油炸出來的小。
至于“”,那是天上人,夢里邊也不敢去肖想的。
而殿下不一樣。
他是金雕的、玉砌的骨,自小學的是治國道,看的是天下,是蒼生,是漠北安不安定、江南富不富庶,而不是某個村某戶人家里七歲的娃娃上不起學,也不是某個XXX的姑娘活得有多苦。
他看不到細。
唐荼荼看不到那麼遠,的每一步,都從眼睛底下開始走。
不喜歡,不喜歡衙役張牙舞爪地收保護費,不喜歡民被做窮氓,不喜歡人分什麼三六九等。
不喜歡去縣衙辦事的百姓進門就跪,看見青的綠的不管什麼兒的袍服都一個頭磕下去,喊著“求青天大老爺做主”。
不喜歡民工領自己該得的工錢時還要點頭哈腰,背彎得比谷穗低。
甚至是今早離開前,叢家姐妹一句“姑娘大恩大德,我們做牛做馬無以為報”,唐荼荼心里都梗著。
……在縣里的每一天,所見的每一眼,都在撕扯著那點良心。
看見龍魚上貢要當熱鬧看,聽見疍民被罵臟鬼要裝沒聽見,得知鄉下人活得比京城的畜牲苦,心里還要想著兼聽則明、偏信則暗。
唐荼荼是這麼想想,都能再掉半缸眼淚了。
“你來這兒干什麼呀……”
“你在京城等我就好了嘛,你過來干嘛呀……”
他吃他的八珍宴,謀劃這窮縣城,等三年后從這窮得焦心的地方回去了,把仇厭富的念頭埋實在了……還能好好地做朋友。
唐荼荼眼淚不停地掉,哭得徹底沒了相,鼻涕一把眼淚一把,還惦記著抬手推搡他,也分不清東南西北,只妄想靠這麼一只手,把他推回京城的富貴窩去。
于是,那些未盡的話破開他口,破開他一的錦繡,晏昰忽然之間全聽懂了。
他旋坐下來,一字一字,格外著意地開口。
“再說我。什麼四冷四熱四糕果,都是與你吃飯的時候才這麼點,怕你平時儉省,舍不得吃,專挑大酒樓請你用膳。”
“你不在的時候,我在府里每日食兩頓,辰時一頓,申時一頓,每頓三菜一飯一湯,是我一人的食量,我沒拿剩菜賞下人的劣習。有時得早,黎明出門前喝杯棗茶,配兩塊點心,夜里了,則再添一碗云吞。”
“你每次見我穿新……你是客,見客,自當穿新,你不見我的日子里,豈知我穿的不是舊?”
“這是去年的舊。”他挽起外衫袖口,出里邊的中,握著唐荼荼的手上去。
唐荼荼被他抓著,到了茸茸的袖邊,絹綢料子會勾,穿久了會糙,也會變得更。
“我哪里有天天穿新,一天扔一裳?我府里有浣洗房,裳穿臟穿舊了都是要洗的,算不上食儉省,卻也沒敢在吃穿上花耗太多。”
“我不去歡場樂,不養通房婢妾,不賭六博,不囤積珍玩,沒收過六部員孝敬,也從未索賄鬻爵,府里每月最大的開銷是門客和影衛的工錢,錢自我的歲祿和食邑來。”
“時不懂事,確實胡花銷過,買過金的碗碟銀的座兒。可自我十四歲出宮開府以后,再沒一擲千金給什麼玩意花過錢。”
他在這點小事上辯白半天,咬牙切齒:“你說我骨子里是皇家人……還想講什麼?與我割袍斷義,分道揚鑣?”
唐荼荼癟著,差點又哭出來。
直到額頭上來一點冰涼。
那是神像前的冰臺釉,扁扁的釉罐里盛著冰,上方一點香,白煙會隨著涼氣向下流。
晏昰拿這罐子在腦門上,去敷扇骨敲出來的那點紅。他的手平時干燥溫暖,這會兒沁沁的,也出了汗。
“你憐貧恤苦,這很好,但世態人復雜,興新革舊如何之難?你不能看見一些百姓生活困苦,就覺得是貪,吏是污吏,皇帝家個個該死。”
“也不能因為我一字之錯,一句失言,就把我劃到惡人那邊去。”晏昰聲音低著,莫名也委屈了。
“你說疍民可憐,那你替我想想,還有什麼法子能治得了這片土?慢慢想,不急。”
他語氣輕得,像在哄。
天飄著點雨。
唐荼荼一把眼淚一把汗,糊住鬢角的頭發,在這個溫潤的下午坐在道觀里喝茶。
上香的信士有時逛進來,來了又走,留不了多久。
唐荼荼什麼也沒想,放空腦子,坐在團上,聽著外邊的道長撞金伐革,著《度人經》。
旁邊的二哥一直坐在那兒,守著一只紅泥爐燒水,壺咕嚕咕嚕開了,他捻點茶葉沫灑進去。
直到請神大典結束,公孫家的仆役找進來,急匆匆落下一句:“姑娘怎麼還在這兒喝茶呢?我家爺小姐遍地找您,快去吃席呀,吃完下下飯就要登船啦!”
唐荼荼愣住:“這麼趕?”
裳淋了點雨,已經不能見人,急匆匆找了家客棧更洗頭,因頭發淋雨會。
祭媽祖供的是三牲,豬、牛、羊,信士能不能吃葷要看地方,此地是不忌葷的。城里來供神的士紳不施香火,還會集錢贈予漁村三天的流水席。
流水席,不分什麼首尾次序,男老隨便坐,一桌八位,坐滿就開席,吃完了把便走,清臺撤盤都有雜役收拾,頗有鄉間趣味。
人太多,唐荼荼已經看不見爹娘的影兒了,卻看見了葉先生,一問,才知爹娘去了酒樓,滄州來的通判大人做東,請縣里的員吃酒。
那是知府座下的二把手。唐荼荼大約有了數,領著二哥找收拾利落的桌子坐下。
此淡水用得節約,又是流水席,前頭用過的碗筷過遍水就算是洗了,干凈不到哪里去。
晏昰學著唐荼荼,拿大麥茶淺淺燙了燙碗筷,就這麼吃了起來。
唐荼荼:“二哥要是吃不下,咱們去外邊吃吧。”
他道:“無妨。”
無妨確實是無妨,但他坐在這兒,是個人都要多看兩眼。
鄉間大席,鴨魚四大盤是必有的,上頭擺著,底下白菜土豆墊分量。米飯沒蒸夠火候,口發僵,湯起了個“翡翠木樨羹”的雅名,實則是冬瓜蛋湯,煮冬瓜,勾點芡,再一只蛋攪勻了潑鍋里,撒點鹽就是一大盆湯。
農民沒有用公筷的雅習,席上便也沒擺公筷,大人忙著替自家孩子爭菜,把魚往小孩面前端,推盤換碗,水在桌上淋漓滴答。
二殿下也不多瞧一眼,只就著面前的涼拌水芹吃他那碗米,真真正正的茶淡飯。
唐荼荼給他夾了一塊紅燒放進碗里,晏昰頓了頓,也夾起來吃。這不是地道的五花,三分瘦連著七分膘,大約是味道重,他含在里有一會兒,才咽下去。
唐荼荼有一點點想笑,悄悄問:“你是不是怕自己不節儉了,我就不跟你做朋友了?”
是打趣的意思。晏昰卻點頭。
“怕。”
他抬眸瞧一眼,又垂下眼睛,慢騰騰吃那碗米。
一個“怕”字,殺沒了唐荼荼半條命。想可太不是東西了,怎麼能那樣說他,拿最狠的話扎他心。
唐荼荼愧疚得不行,放在桌下的手攥了攥他的袖子,不知道該做什麼,又悻悻放下。
不等收回手,被那只大掌握住了。
晏昰握著的手翻轉過來,往掌心里放了一。
是道觀發的經牒小冊,招納百姓教信教的,進門時人人都能領一本。手大的袖珍書,唯獨封皮上兩溜小字寫得很好。
——天下太平,五谷登,萬民作善,咸得長生。
占盡幾個好詞,唐荼荼彎起眼睛,把這小冊子塞進書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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