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漂在海中調度,一條條小船等著接應,離岸二里之,小船均勻地鋪滿了這片海,上百條錨繩沉在水中。
今日天公作,沒刮風沒下雨,太熾烈烈地掛在天上,照得烏云不敢近。海水藍得能看見淺的水母,遠海近海都是一片粼粼的碎。
“錨繩了!有人遇險了,速速來救!”西頭忽然一陣喧嘩。
大船上的監事全舉起千里眼過去,那條小船頭部的錨繩劇烈抖著,船頭都被拽得上下搖晃。幾個船工反應飛快,齊力扯著錨繩往上拉,臨近幾條船上的水手噗通噗通往海里跳。
大船上的監事全著心,千里眼摁在雙眼上,就差鉆進這兩片玻璃鏡里去。
一伙人合力,很快撈上來一個淋淋的水手,四肢過電似的劇烈搐著,明顯是溺水癥狀,可眨眼的工夫這人竟一不了。
死……死了?!
船上一個穿著兵袍的壯漢駭然地瞠圓了眼,抖抖索索在船尾,大氣不敢,卻被船工薅住袖子,一把扯到了溺水者面前。
“兵爺還等什麼?趕救人啊!”
“唐、唐姑娘說,要、要、要脖子,再聽聽心音。”兵爺結結說完,被幾個著急的船工摁在溺水者涼森森的口上時,他整個人幾乎是崩潰的。
半日以前!他還是個普普通通的兵蛋子,唐姑娘手指一點,點豆豆似的從他們一群兵里點了二十個人,讓他們充當臨時急救員。
唐姑娘只不過扎了個稻草人!拿墨給稻草人畫了個肚臍眼、畫了倆頭,告訴他們怎麼找部中央,倆手使多大勁往下摁,怎麼“住鼻子吹氣”。
除此以外,唐姑娘什麼也沒教!僅僅讓他們了一個時辰草人,就趕他們這群鴨子上架了!!
兵爺呼呼著氣,一下下摁著掌下沒有起伏的口,把自己還沒娶妻、還沒親過媳婦的兩瓣上“尸”的時,簡直無語淚流。
旁邊人都被他這摁親的姿勢看呆了,沒一人幫他,兵爺數著數摁了一組又一組——忽然,掌下的膛蹦了一下。
又蹦了一下。
“呼呵……”溺水的水手猛地發出一聲大,像回魂的老尸吸著了這輩子頭一口氣,脯一鼓一陷活躍得不得了,方才青白的臉也飛快恢復了。
這一番驟驚驟喜,圍著的船工全失聲起來:“弟弟,你可嚇死我了!”
“我兒活了,我兒活了!兵爺大恩,沒齒難忘啊……”
兵爺呆呆看著自己的雙手,兩耳被這家漁夫恩的話擂得嗡鳴作響。他猛地醒過了神,一轉撲上船頭。
也不管大船上能不能聽得著,他一氣兒吼得痛快:“唐姑娘!唐姑娘我救活人了!摁親吹氣真的管用!真的是管用的!”
離得太遠了,唐荼荼只從海風里捕捉到只言片語,可沒關系,能從遠鏡里看得到那人被救活了,于是,自個兒也痛痛快快笑起來。
這番搜海,從清早一直搜到了申時,潛下去的水手耽擱的時間越來越久,到最后,甚至需要提著探下海,因為純靠視力什麼也看不清了。
太還熾熱熱地掛在天上,線卻遠遠不如正午時亮,對陸上的人來說,僅僅是“太刺得瞇眼”與“太不刺眼了”的差別,可到了水底,能見度會減一半,眼什麼也捕捉不到,四面八方都只剩一片詭綠的影。
“快快快,休要耽擱了。”幾個監事圍著日晷鐘,焦心得厲害,催促休息夠一刻鐘的水手趕下水換。
“別再催了。”唐荼荼把“南龍須”的西半頭劃掉,合上了海圖:“等這趟人全上來,我們就返程吧,今天只能到這里了。”
“可是通判大人說,今夜務必……”管事的急急要說些什麼,卻聞不遠的小船上又有一個水手了筋,這已經是第四個大筋的了。
管事的臉難看,掰著指頭算算,每個水手在水中的時間都超了一個時辰,已經疲憊得不行了。
“爺,您看?”
“聽姑娘的,返程罷。”公孫景逸這一天,“聽姑娘的”四個字已經重復了不下十遍了,快要了條件反。
大船上干坐了一天的舵手、船員都忙活起來,檢查主錨、船員下艙,張又有序。
公孫茫茫然看看這頭,看看那頭,腦子鈍得厲害。
他不是蠢人,多數時候,他都是同齡人里最顯機靈的那一個,大的不敢說,只說天津這一座城里,不論什麼人、不論什麼事,他常常只需掃一眼,就能看個七七八八了。
老祖宗待見他,叔伯們重視他,弟兄們倚賴他。外邊知無數,契友更有一籮筐,契友們吃他的,喝他的,自然也聽他的,唯他馬首是瞻。
公孫景逸腦袋里雖沒有“領導力”這個詞,但他常常想,京城若有小王侯,大約就是他這個樣,他就是天津的小王。
而今日,一整天,沒人聽他,沒人看他,他甚至慢慢不居于大家視線的焦點里,起初舵手、監事、都頭、府兵,有點什麼拿不準的都要跑來請示他。
可公孫一個問題也答不上來——大船該停在哪兒,上百條小船該怎麼排布,水手從哪下水怎麼搜,還有那什麼“心肺復蘇”。
后來,所有人都圍到了茶花兒邊,圍著一個姑娘轉……里回著這個人的話,手上還能一心二用畫圖記事,這片海上五百多人、上百條船,竟然可以井然有序地排布開。
穿著一灰撲撲的,頭發糟糟的扎了個馬尾,鬢發一綹一綹地糊在腦門,這一天了也沒顧上把臉,卻還要指派人手燒熱湯熱茶,準備皮裘皮襖棉手巾,等水手回到了船上得趕復溫。
好通曉人心,熱湯水送上去的時候,連賬也一個個結了清,給每個水手奉上了一兩銀——這是他們賣命一天所得,比往常船局給的多一倍,有減病沒下水的也發了點安。
水手們赤著膊,裹著襖,來來回回換著戥秤,稱那指頭肚兒大的一塊銀,好像生怕家給了半厘,足份足量的,大船上著喜。
公孫許久沒挪開眼,他上繡金線、綴玉珠的綢袍也像浸了冷水似的,裹得他不過氣。
這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爺,站在漸漸冷冽的海風中,毫無征兆地品到了一點點……有關眾生疾苦、有關民生多艱的悲。
唐荼荼:“十七組水手,共計八十五人——齊了,返航!”
說了一天的話,嗓子干得冒煙,往椅子上坐的那一下幾乎是癱上去的。剛合上眼,手心里便是一暖。
公孫半躬著背,不錯眼地看著,塞了個熱乎乎的茶盞到手里。
唐荼荼正稀罕這大爺怎麼伺候起人來了,又見公孫拿走了畫的海圖和草草記的日事錄,坐到旁邊,仔仔細細翻閱起來。
船返回廟島花了小半個時辰,近岸時夕正濃郁,大團的彩墨沿著海平面潑,給整個島蒙了層金的輝。
艙石嗵嗵地往海里扔,崩濺起丈高的水浪,底下慢慢有小船靠近接應。公孫問:“楊巡檢回來沒有?”
架舷梯的兵丁答:“尚未見影。只是楊巡檢后晌派人回來報了個信兒,說東北咀那片海也一無所得,他折道去長山尾看一看。”
公孫啐了聲。孫通判墨筆一鉤,把疍船運銀的整條路線全劃進去了,他鉤得痛快,渾然不管找銀子的死活——還一日工夫找著?啐,腦袋糊糞的玩意。
一個小六品通判,他家里但凡是個都比這大,公孫并不怕那通判,只顧忌明日要上島的臬臺大人,他是真怕那位——但午后聽門客一通分析,能做到二品的省部按察使,四十年場浸,必定不是一個不通事理的人。只要撬老大人松了口,把查案的時間寬限幾日,尚有回旋的余地。
眼下要的是穩住疍民,只要疍民不與兵刀,誰敢百姓是“叛民”?
“你家姑娘呢,醒了沒有?”他問茶花兒邊的那婢。
芙蘭端著碗糖水秋梨,著瓷盅兩只耳朵,目不斜視地在他面前停了一停,臉上是客氣笑著的,實則眼神都沒往他上落。
“公孫爺先下船吧,姑娘梳洗梳洗。”
“我不走,我等著。”公孫抿抿:“你家姑娘要是累壞了,多歇歇也無妨,島上,今晚的吃住還不知道怎麼安排。”
哼,黃鼠狼之心——芙蘭角一捺,走到艉樓的房間時把門簾掀起了條小,形輕快地鉆進去,防賊似的鎖上了門閂。
船窗不大,一到后晌線就差得不行了,黃昏時更不見一點。
唐荼荼的梳洗,也就是洗把臉、重新扎個頭發的事,坐在燈下,整理今日兩片海域的搜查況,規規矩矩握著筆寫,滿紙不敢有一個草字。
今日隨著出海的監事,有一多半都是蓬萊縣衙和登州通判手下的人,他們回去給通判陳事,都會寫案宗的,但外人總歸信不過。
案宗是非常苛刻的公文,多一筆是冗詞贅敘,缺一筆則言不盡意。公孫手邊帶著的都是兵,是威猛且忠誠的武夫,辦事靠得住,但沒有特別擅長寫文書的,斟酌著寫好這一稿,晚上再等楊巡檢修補潤,明天就能拿給臬臺大人過目了。
“姑娘停停筆,先墊墊肚子吧。”
芙蘭把碗盅放下,揭開蓋,出一只圓潤的梨子,掏了梨肚里的,藏了三朵干。船上要什麼沒什麼,燉個糖水秋梨都費了老大勁。
天,再算算時辰,芙蘭道:“殿下差不多該到了,嘿您呀,就等著挨罵吧。”
唐荼荼笑了下:“我不怕挨罵,我盼著他來。”
的底氣,大半都在他那兒。哪怕二哥來了只是站在那兒,什麼也不說,隨時掀開都能是張震懾一方的王牌。
有無限能量,能做的事很多,但最怕眼下這種人微言輕、誰看都只把當個丫頭片子的形。就是用再大的聲音吶喊,握有實權的也只把的吶喊當蚊子哼哼,連一個捕頭都沒法差使得。
大一級是座山。這覺太無力了。
艙底減了重,大船總算能靠岸,風已經大了,舷梯被吹得往外鼓,要抓著扶欄才能走穩。
天黃得厲害,島上空氣也渾濁,不知怎麼,空氣里像飛著些細小的微塵。唐荼荼忽然聳了聳鼻尖:“這是什麼味道?”
芙蘭沒鼻子靈,跟著深深吸了一口,這味兒是刺鼻的,猛地吸一口,頭還有點迷糊。
這味有多呢?公孫聞到的那一瞬間,連上他后的幾十個府兵,剎那間全變了臉:“是硫磺,他們火了?!”
“上馬!跟上!”
島不大,策馬狂奔的半刻鐘里,唐荼荼都凍住了,芙蘭在后的鞍座上,探手了一把,姑娘勒韁的手冰涼涼的。
那黃煙伴隨著刺鼻的硫磺味、蒜臭味,把通了神的娘娘廟都熏得變了,越往島中心走,濃煙越濃郁,熏得唐荼荼睜著眼都會流淚。
沒看到孫通判,卻看到了他手下的監事,蓬萊那些兵全拿三角布捂著口鼻,兩人一組拖行“尸”,好多好多的“尸”——疍民被扯著兩條膀子拖行,有一些看不到生息,更多的嘔吐不止,上得像一灘泥。
這場景,和上輩子經歷過的生化危機無限疊合起來,唐荼荼繃了一天的神經一下子崩斷了。
駕著馬,直直沖向最近舉著竹筒槍的兵,后公孫家的府兵也沒停,一片馬蹄聲聲勢浩,直沖得人仰馬翻,黃騰騰的煙桿滿地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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