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王為本朝唯一一位異姓王,把控朝野多年、擁兵自重,其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東宮那夜,母后啞忍的叮囑猶在耳畔,字字切齒。
趙嫣曾設想過多次,唯獨不曾想到令朝野上下談之變,令母后切齒痛恨的肅王聞人藺……竟會是這樣一個看似朗月懷,俊得世無其二的年輕人。
男人迤迤然而來,墨發濃,量頎長拔。
雪霽后淡薄的自宮樓灑,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趙嫣便站在這片影翳中,眼睜睜看著他止步面前。
「又見面了,太子。」
男人微微欠,暗披風,朱紅袍襯著他冷白如玉的,一如宮門下那抔覆著鮮的雪。
他姿態優雅從容,彷彿方才不是在宮門下決了名大臣,而是偶然信步至此。
趙嫣莫名不過氣來,不用照鏡子,也知曉自己此時的臉並不好看。
「孤是否……又打擾閣下雅興了?」
為自己先前的以貌取人而懊悔,一句話說得喑啞無比。
聞人藺聞之一笑,仿若春風化雪:「太子說笑了。史中丞劉忠聽信妖言,說了不該說的話,做了不該做的事,本王不過是奉陛下聖命,使其永遠閉罷了,擔不起『雅興』二字。」
他將「劉忠」二字咬得極輕,落在趙嫣耳中卻無異於驚雷。
前幾日還在前拱火的雍王黨羽,五品大員,今日已了聞人藺腳下的一首。
趙嫣本該幸災樂禍,可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聞人藺看的眼神與那句首並無區別,一樣的從容不迫,一樣的平靜涼薄。
知曉自己不該多言,可心中震懼久不能平息。
若是阿兄在此,縱使弱,也不會袖手旁觀——
那個傻子,可是出了名的管閑事。
「宮門非刑場,何須在此決。」呼吸抖道。
聞人藺輕聲道:「非此,不能震懾群臣。」
趙嫣無言。
借刀殺人,今日殺的是政敵,明日便可能是東宮,刀子落在誰上都有可能。
此人城府極深,不宜久留。
趙嫣忽的以袖掩,扭頭咳起來,微涼的指尖順勢攥住流螢的腕子。
流螢不著痕跡地回握,會意道:「殿下大病初癒,萬不可再著涼驚,還請先上馬車休憩。」
小太子連忙頷首,臉白得與後積雪無異,好像隨時會氣短暈厥。
聞人藺長眉微挑,有些意外。
先前在暖閣,這年尚是一副從容自得的模樣向前攀談,仿若轉,怎麼這會又嚇這樣?
「是本王疏忽,驚擾了太子殿下,實是罪過。」
聞人藺上說著「罪過」,可那張欠揍的俊臉上卻是一點愧疚也無,甚至笑意更深了幾分,「不過觀太子反應,難道是第一日知曉我非良善?」
這話別有深意,趙嫣心中突突一跳。
掐指尖,努力扯了扯角:「肅王行事,孤見再多次也難以消。」
聞人藺眸中囚著小小的影,波瀾不驚,卻也深不可測。
「太子仁德。」
他表示認可,抬手示意後隨從,「還不快清理乾淨。」
被拖走,雪地上留下一行拖曳的暗紅,目驚心。
「孤不適,便不奉陪了。」
啞聲說罷,趙嫣垂眸避開聞人藺的視線,搭著流螢的小臂朝馬車行去。
若非頂著「病弱太子」的份,恨不能三步並作一步逃離此,離那道貌岸然的瘋犬越遠越好。
衛的作很快,這麼一會兒的功夫,長慶門下已收拾得乾乾淨淨,一點也未曾留下。
踏過漉漉潑過水的地磚,趙嫣總覺得空氣中還浮著淡淡的腥氣,令人反胃。僵著脊背,短短十丈遠的距離,仿若走了一個甲子。
直到上了馬車,放下車帷,這才活過來般,卸下偽裝靠在車壁上長鬆了一口氣。
鬆開攥的五指,四個深刻的指甲印橫亙掌心,微微泛白。
「速回東宮,快。」
流螢低聲吩咐隨行侍衛,又沏了一杯熱茶塞面瑩白的趙嫣手中,凝重道,「殿下見過肅王?」
馬車搖晃,茶水灑出來些許。
趙嫣將熱茶一飲而盡,直至腹中暖意升騰,漫進僵冷的四肢。
抿了抿沾染水的,扶額道:「那日暖閣避雪,我見到的人便是他。」
這回到流螢震驚:「那殿下可曾……」
「別急著審我。」
趙嫣拿出秋後算賬的架勢,反守為攻道,「我倒想問,你們為何不告訴我?」
「告訴……什麼?」流螢被問得一愣一愣的。
「臉。」
趙嫣道,「你們始終不曾提醒,聞人藺生著這樣一張表裏不一的臉。」
害得以為肅王是何等面目猙獰之輩,以至於暖閣中未曾認出此人,險些釀大禍。
流螢怔然,好像確然如此。
提及肅王,人們第一想起的總是他那狠辣無常的手段,以至於忽略了他其實生著一副極欺騙的好皮相。
「是奴婢的疏忽,願領責罰。」流螢起跪拜,低頭認錯。
一看流螢恨不能以死謝罪的模樣,趙嫣頓時沒了脾氣。
到底是服侍趙衍多年的人,脾也和他一般古板無趣。
「罷了罷了,綳著臉作甚?沒人要罰你。」
趙嫣和了語氣,著心口道,「好在我隨機應變,有驚無險。」
話雖如此,可心底的波瀾卻久久不曾平息,仍有餘悸。
越是大大惡之人,臉上越不會寫著「大大惡」幾字,這是回宮以來長的第一個教訓。
冬夜苦寒,殿靜得只聞銀炭嗶剝的聲響。
趙嫣擁著被褥,一閉眼腦中就是雪地里大片的猩紅,以及那張垂眸漫不經心拭指節的側。
風聲鶴唳,輾轉半宿未眠。
第二日早起去崇文殿聽學,趙嫣頂著眼底兩圈淡淡的疲青,聽著文太師滿老派迂腐的「之乎者也」,更是昏昏睡。
托著下頜,手中的貴重紫毫也隨之在宣紙上留下一尾曲折的墨痕,正眼皮打架,冷不防傳來兩聲沙啞突兀的咳嗽。
趙嫣猛然醒神,睜眼便見文太師舉著水晶叆叇湊於跟前,鏡片后是他放大的誇張眼睛,顯得尤其稽。
不聲換了張乾淨的宣紙,歉意一笑:「抱歉,文太師。孤昨夜半宿未眠,有些力不濟。」
整個大玄誰不知道太子殿下最是勤勉好學,堪為天下年楷模?
文太師斷續教了太子一年有餘,知曉他哪怕是在病榻之上,亦手不釋卷。
想來是挑燈夜讀,思慮過多,方勞困至此。
文太師不由心生憐憫,惴惴然道:「復學之初,殿下跟不上課業也是有可原。還請殿下以為重,切不可之過急,過於勞累。」
這下到趙嫣無言。
沒想到趙衍的份竟有這般好,連上課瞌睡,都有人爭著為他找理由。
趙嫣抬手了眼尾的淚痣,心中說不出是歉疚更多,還是艷羨更甚。
宮道旁青檐藏雪,馬車搖晃。
流螢嚴嚴實實放下車帷,將一疊經折裝的冊子奉上道:「殿下,您昨日吩咐的名冊已收集妥當。」
「很好,你辦事快。」
趙嫣淺淺打了個哈欠,接過冊子略翻看起來。
這冊子是昨日撞見聞人藺后,特意讓流螢收集而來的,上面有朝中各位肱之臣的家世、面相特徵等,方便以後見面時分辨,不至於像昨日那般措手不及。
翻到肅王那頁,趙嫣目一頓。
上面關於聞人藺的生平僅寥寥數行,只記載著:天佑十年雁落關一戰,聞人將軍領十萬大軍被困孤城,幾乎全軍覆沒,僅餘一名子存活。
這名倖存的年,便是聞人藺。
「天佑十年……」
趙嫣喃喃,那正是被逐去華行宮之時,途中對那場慘烈的戰事亦有耳聞。
後來,聞人藺扶棺京,皇上其全家忠烈,準襲其父職。半年後,年方十七的聞人藺請旨北上收復失地,勢如破竹,開始掌控朝中軍政大權。自此生殺予奪,威震朝野,他從忠烈孤一步步登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座,說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也不為過。
但用了什麼手段,其黨羽暗樁哪些,冊子中提及甚。
趙嫣左右翻看了幾遍,白皙昳麗的臉皺一團:「為何就這麼點信息?」
流螢為難道:「肅王行事謹慎周,京中耳目眾多,這些……已經是我們能查出的極限了。」
「功高震主,按理說不應該如此。」
趙嫣托腮凝神,問道,「父皇就如此信任他?」
「極盡寵信。」
流螢道,「太子殿下也曾規勸過,陛下一概不理。」
「竟到了這般昏聵的地步。」
趙嫣難以置信,想到什麼,微微擰眉。
阿兄就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傻事,會不會他的死……也和肅王有關?
一顆心頓時如墜冰窟,打了個寒噤。
若真如此,在東宮的日子不會好過。
好在東宮不用參與朝政,最多去崇文殿聽聽課,想必不會與聞人藺再有集……
如此想著,趙嫣懸著的小心臟終於落地,撥雲見日。
肅王府。
積雪從彎的枝頭落下,轉眼被人疾步踏碎。
左副將張滄捧著文大步穿過庭院,停在書房前,恭敬地叩了叩門扉。
「進。」
得到允許,張滄這才推開了門。
此說是王府書房,倒更像是一座偌大的藏書閣,牆壁四周的書架高不見頂,樓梯盤旋而上通往二樓。出來的冰山一角已是磅礴,更遑論書架后還藏著深不見底的室。
閣周遭幽暗,只點了一對鎏金鶴首燭燈,在地上投出一圈暖黃的暈。
肅王便坐在那暈的中心,正用棉布仔細拭一柄薄如秋水的短刃,一玄青的常服如墨濃重,更顯得他容英俊深刻。
張滄了靴履掩門而,躬將手中箋遞上:「適合太子太傅的人選名單在此,請王爺裁奪。」
天子命太子於崇文殿學□□太傅和伴讀人選卻遲遲未定,是一個在東宮邊安人手的絕佳時機,因此朝中各派都卯足了勁兒往裏塞人,至於到底用誰,還得看王爺的意思。
只有王爺看中的人,才會順利舉薦到皇帝眼前。
聞人藺放下棉布,單手持匕首挑走了張滄掌心的箋。
箋並未在眼底停留。
他指下刀尖一轉,箋橫亙燭火之上,哧地燃燒起來。
張滄面詫異:「王爺,這……」
「泛泛庸才,不堪重用。」
火跳躍於聞人藺眼中跳躍,他俊無儔的臉被影分割明暗兩面。
張滄道:「王爺已有更合適的人選?」
箋燃盡,聞人藺輕飄飄吹散紙灰。
他修長的指節微微轉的匕首。
鋒利如霜的刀刃上,映出他深邃疏冷的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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