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貞熬到二十歲才出閣,與別的姑娘不同,那些姑娘對男姻緣的憧憬,多半是對日後幾十年日子的展。月貞卻沒想到那麼遠。
的好奇心來於不留神翻到的一本雜書,上頭關於「雲.雨.之.歡」的描述,讓滿頭霧水,卻面紅心跳。
出閣前兩天,嫂子遮遮掩掩關照了好些話,愈發將說得蒙頭蒙腦。
嫂子說:「姑娘,新姑爺要是解你裳,你可千萬別害怕,也別嚷,給人聽見要笑話你呢。一併連哥哥嫂嫂都要笑話,說咱們家老的不濟事,我當嫂子的也不中用。姑娘臨出閣,什麼也不教給你。」
月貞想著這話,脧一圈眼前這間紅燭暗照的屋子,撇了撇。
嫂子那番話講得含含糊糊,到底也沒教得明白。其中還算講得徹的一句便是:
「到時候你只管睡下去,疼是會疼一點,但不要,就跟穿新鞋一樣,起初有點磨腳,穿慣了只怕你還不下來呢。」
說這話時,嫂子把眼婉一轉,赧態盡顯。月貞此刻回想起來,垂眼將下一雙大腳看了看。
未纏足,常年做鞋費料子。嫂子摳搜,進門后不常給做鞋穿。腳長得快,穿著幾年前的舊鞋,時時覺得腳。
新娘子的冠鞋都是夫家送來的,那雙穿牡丹的繡鞋穿著難得的合腳。鞋尖還落著點紅的鞭炮紙屑,月貞抬起來彈了彈,起打量這間喜房。
臥房偌大,兩個丫頭在外間伺候,隔著片「囍」紋猩猩氈門簾子,裡外皆是悄無聲息,倒是隔牆之外有笙樂。
月貞將窗戶底下油的暗紅寶榻了,不知什麼木料,雕花繁脞,漆得手,迎著窗紗外的朦朧月亮,像一條夜裡的紅河。
耐心地等著新郎,心如暗涌,有些的浪花在月里澎湃著。他要是來了,是先與說話,還是先解的裳呢?
忽聞「咯吱」一聲,外間門開了,月貞一顆心險些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一手捂在心口坐回床上去,歪著腦袋盯門簾子細窄的隙。
著「咣當」一聲巨響,疑心是的心在狂跳,卻聽見丫頭嚷起來,「大爺?大爺?大爺!哎呀流了!來人吶、來人吶!」
月貞嚇得由床上蹦起來,匆匆掀開簾子一看,外間早作一團,丫頭婆子小廝好幾個圈在地上,合力攙著一個人起來。
這屋子霎時喧聲一片:
「快去先告訴太太一聲!」
「先請大夫要呀!」
「大爺、大爺您醒醒!哎唷我的老天爺!」
哭嚷聲頃刻將這寂靜的屋子裡裡外外鬧了個通,月貞打著簾子怔在臥房門口,眼睜睜瞧著那據說玉樹臨風的新婚丈夫給人抬著朝臥房裡過來。
著罩屏一讓,混中瞥見,新郎並不如傳說中的好相貌,分明長得頭大耳面目猙獰!
不知是人哄了嫂子,還是嫂子哄了。總之當初傳到耳朵里的話是——李家大爺,貌比潘安,才比子建。
當下驚鴻一瞥,這新婚丈夫的貌顯然與潘安南轅北轍。至於才,無從驗證了,因為次日一早,這李家大爺便嗚呼哀哉,魂飛瞭鄉臺。
原來新婚之喜,大爺應酬賓客吃多了酒,暈暈乎乎往房裡來。進門一個不留神絆著門檻,沉重的子往前一栽,腦門正磕在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子角上,淌了滿地的。
月貞好奇與期待的一場雲.雨之夢,才做了個起頭,就無破碎了。
外間跡未乾,李家當家太太便在人堆里掩著帕子涕泗縱橫地埋怨:
「我早就說,那桌子要換張圓的,你們不聽我的,耽誤到這會還不換!就是沒換,也不該迎門擺著!如今可好了,我的兒,我可憐的兒吶!天煞了我吧!把我的老命收了去,把我兒的魂放回來,我給他抵命,拿我的命給他抵啊!」
那張髹紅的雕花木床掛著銀紅紗帳,底下人頭攢,圍著一堆紅衫錦繡的管家僕婦。
昨日之喜,今猶不及,大家都不曾換裳,連月貞也還穿著新娘子的,抹著紅紅的臉蛋,一雙杏眼在人群外不知所措地扇著。
出了這樣大的事,誰還有功夫顧?紛紛趕著寬太太,「太太哭是哭,還是先趕著將大爺的裳換了,人預備著裝槨是正事。」
只聽「咻咻」兩下,太太狠狠吸了吸鼻管子,哭聲減弱了些,「要要,快,現打是來不及了,先去棺材鋪里揀一口好料子來。裳倒不必換,我兒才做的新郎,連新娘子的邊都沒挨著就去了,可不得他穿著這裳去,在那邊做個妻妾齊全的人!」
太太給一眾背影簇擁著,月貞也瞧不見什麼面容,只是最尾忽然又高起來的哭聲,倒是一下提點了月貞。
哪有死了丈夫不哭的妻?
當下月貞醒過神來,窄窄的子朝前一掙,釵拼得叮噹響,著撥開人群,一把撲跪在床前,將那大公子的首連捶帶打,一面哭嚷起來,「我的夫呀!」
哭了這一聲,往後便無詞嚷下去了。到底不認得他,連句話都不曾說過。抬眼一撇,昨夜果然沒看錯,這大公子長得實在一言難盡!
月貞非但不哀,反倒生出一慶幸,虧得是死了,否則餘生幾十年對著這一張腫得白面饃饃似的面孔,還怎樣快活?
大約是這悲喜替過於大起大落,真格出了漣漣眼淚。哭不了他,就哭自己吧。
月貞握著拳朝他渾圓的肚子咚咚砸下去,「我可憐的夫啊!你就這麼撇下我去了!我往後日子怎麼過呀?我才到了你們家,連個照面也未曾同你打,你就走了,你就走了!我的天王菩薩,我哪裡說理去,我哪裡喊冤去?!」
這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嚷,可謂悲兮痛兮,剎那將周遭一群人唬得沒了聲息。
月貞又大哭了幾回才察覺氣氛微妙,尷尬地朝床尾抬眼,臉上脂已糊了泥漿,紅白難分。
床尾坐著太太,四十來歲的年紀,淚水將一張臉劈得涇渭分明,翹的山兩側,一對含淚的圓眼有著隔岸觀火的冷靜。
到底是當家夫人,比旁人從容幾分,只懵了須臾,便握著帕子將眼眶的余淚一搵,招呼兩個丫頭,「快將新大攙到別去歇著,人陪著,好生伺候,別傷心過了頭。」
立時便有兩個丫頭上前攙扶,左右開弓,夾著月貞一路出門去。路上風景如何月貞也未細看,心上冷不丁掛起樁別的事來——
道是為何月貞耽誤到二十歲才出閣?原來早年有和尚掐算過,說是月貞命中克夫,因此空長了一副好相貌卻無人敢娶。
不知怎的,去年冬天,八竿子打不著的李家卻忽然請人上門說親。這李家是錢塘縣出了名的富戶,們章家不過開了間面果鋪子,日子過得不敷出。
人又將李家大爺誇得天花墜,章家哥哥嫂嫂一合計,這豈不是天降事?與老母匆匆一商議,當即便應了下來。
月貞這會想,李家這樣的人家娶媳婦,豈有不合八字的?不嫌家世平平倒罷了,怎麼連克夫的命格也不嫌?
要是,這才剛進門,丈夫就歸西,豈不坐實了的克夫命?現下這一大家子只糟糟忙著辦大公子的後事,一時還想不起來。等日後忙完了,恐怕要找秋後算賬。
如此一想,月貞便有些坐立難安。也顧不上邊來來去去的是些什麼人,吃便吃,睡便睡,提心弔膽任人擺布了幾日。
回頭一瞧,靈堂已設,白幡已掛,闔家喜慶的紅海轉瞬了白。
時下四月,春景猶沃,錢塘連下了幾日雨,各細霧花蔭,輕煙草。月貞想著李家的喪事這就治起來了,只等幾日忙過,只怕就要來拿開罪。
心下惶然,一面想著應對的法子,一面行到一花牆底下,聽見外頭喪鑼哀鼓,哭聲震天。
月亮門前正路過一個穿麻戴孝的丫頭,忙上前拉住,「姐姐,今日就有親友上門弔唁了?」
那丫頭捧著個案盤漠然點頭,「晨起就開了門迎客了,就沒聽見靜?」
月貞頭上扎著孝巾,一條白布垂在臉畔,襯得人如凝月。蹙著額,發著蒙搖頭,「並沒有人來告訴我呀,我還等著到大爺靈前哭他去呢。」
「是太太不請到前頭去的,怕傷心。太太說是新娘子,這會糟糟的還不好見人,等將息好了再到靈前去。」
這倒很是,月貞聽后,稍稍放心。心有些開朗了,便往月亮門外走一走,散散一連憋恐幾日的骨頭。
四顧且行,見一路花木步障,山石繁疊。想這李家富貴,大概不會為難一個窮丫頭,不覺大鬆了口氣,嘻嘻笑出聲來。
不防假山後頭踅出個人影,月貞沒瞧見,迎面撞了個滿懷。也不知撞在人哪裡,邦邦的磕得腦門一痛,咬著牙「嘶」了一聲。
那人退了一步,合十行禮,「阿彌陀佛,請恕戒僧無禮。」
月貞捂著腦門,見面前立著位僧人,裡頭穿著青灰廣袖常服,肩上斜披著靛青袈裟,前有個銀打的如意帶扣。
月貞腦門正是磕在他這帶扣上頭,痛得心裡發恨,眼也懶得抬,朝路旁的芍藥叢一瞥,惡語輕向,「你這和尚真是的,大白天的不看路,沒瞧見前頭有人?」
這恨也不單是為疼的,還為當年那殺千刀的老和尚給算的那一卦,平白耽誤了幾年青春。如今好容易嫁了人,咣當一下,又了個寡婦,保不定就是那老禿子背地裡咒的!
從此便與天下和尚暗結仇怨。
那僧人嗓音也稍稍轉冷,又合十道:「戒僧失禮。」
「我說你這和尚,賠禮也沒個誠意,轉來轉去就這兩句話。你撞了我,噢,你倒還惱起來了?你們出家人不是講究個心豁達嚜,我看不見得,面上慈悲為懷,底下小肚腸,我都替菩薩虧心,座下這些徒徒孫孫,哪裡有個出家人德行……」
說著,月貞眼珠子朝右邊一撥,斜挑過來。
這一瞧,好不得了!和尚高高的個頭,皎如玉樹,與雪等。留白得恰到好的面龐上有一雙濃斜的長眉,底下嵌著兩隻深陷的眼睛,被滿園荒煙巧妙地籠著。
他清冽的目也落來上,點起兩圈輕薄的漣漪,將平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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