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都說那那大戶人家的宅院好，又大又漂亮。

花鳥魚蟲增趣，假山怪石添景。

可庭院深深，每到暮四合的時候，若無燭火照耀，那可是怪瘮人的。

月大盛時倒是還好，若無月，那可就……

風聲穿葉過，簌簌似鬼哭；假山窟窿眼，仿若暗中窺。

「呀！」子驚慌失措的聲音響起，的抓住邊人。

另一子也被嚇了一跳，驚魂未甫的說：「鍾姨娘，你怎麼了？」

「沒，沒事兒，我踩到枯枝了。」子的聲音聽起來細細弱弱，像是被嚇的狠了，「巧娟，八娘在不在這裏呀？我怪怕的。」

「姨娘，咱們還是使一火摺子吧。這樣黑燈瞎火的，實在是尋不到八小姐呀。」

巧娟說著，從荷包里出一火摺子來，輕輕吹燃，藉著這點子微弱的芒，兩人亦趨亦步的往假山裏邊尋著。

「八娘？八娘？」鍾姨娘雖害怕，可畢竟擔心孩子，一邊輕聲喚著，一邊著頭皮往裏面鑽。

自午後八娘去花園裏頭玩了之後，鍾姨娘便再沒見過這孩子，晚膳也不知道回來吃。

賠著笑臉，好說歹說才留了兩個饅頭，這孩子到底是上哪去了呢？

「八姐兒？八姐兒你在哪兒？快出來吧。今日有雪菜湯麵，您跟著奴婢回去吃些吧。」巧娟哄騙道。

巧娟著糙不平的假山一步步走著，心裏的不安愈發重了，忍不住道：「姨娘，奴婢打聽過了，說是六姐兒下午往椒園來了，不知道八姐兒是不是衝撞了，被夫人帶回去罰了。」

「啊？不會吧！六姐兒來椒園做什麼呀。夫人一向是不許的。」

鍾姨娘的揪著巧娟的腕子，心裏既擔心又害怕。

「九姐兒不是種了好些香雪球嗎？那花可招蝴蝶了，六小姐又一貫喜歡捉蝴蝶的。」

巧娟心裏也不願是這個事兒，夫人下手可重，便是最輕的一頓手板，沒個七八日，也是不起筷子，捧不起碗的。

「哎，那咱們回去給弄點碎冰敷敷吧。」

鍾姨娘已信了七八分，只等著過幾個時辰，安和居把孩子送回來。

「呦，姨娘，您可真是心大，咱們哪有那本事去弄碎冰呀？安和居的那幾個大丫鬟自己還分不過來呢。」

巧娟知道自己主子的子，就是個沒腦子的，這宅子裏，沒腦子的人也就得靠運氣，才能活得下去。

「那，那咱們回去等信兒吧？」鍾姨娘怯怯的說。

巧娟也尋煩了，道；「吧。」

話音剛落，火摺子燃滅了，一片漆黑中，兩人只能模模糊糊的瞧見對方的廓。

「咱們方才是這條路來嗎？」兩人在黑暗中互相攙扶著，這步子一邁，便岔了路。

巧娟正開口回話，下腳之卻的詭異，像是踩在了一灘上。

寒意從腳底心繞了上來，「啊！」巧娟驚惶的大了一聲，連連後退，將那鍾姨娘狠狠的撞在了假山上。

「怎，怎麼了？」鍾姨娘狠狠的打了一個哆嗦，也顧不上後背火辣辣的疼，趕問。

「火摺子，火摺子。」巧娟著的，道。

那火摺子明明在荷包里，巧娟卻六神無主的上下索，終於從荷包里出了最後一個火摺子。

火摺子微弱的芒，將這濃重的夜里燒穿了一個。

巧娟著手將火摺子往方才踩到的那灘上靠，一雙不甘心的死人眼睛，直直的撞進巧娟眼裏。

比死人更加可怖的是，這個了無生氣的，不久前還在膝下承歡，在你懷中撒。

巧娟忍不住尖起來，劃破這夜晚安詳的假面。

鍾姨娘在瞧見那張面龐的瞬間，便子一歪，重重的砸在了假山上，額角有一道跡蜿蜒而下，如紅燭淚。

尖聲散在黑夜裏，似乎沒有人聽見。

椒園北邊便是西苑。

西苑裡與椒園僅有一牆之隔的那間小屋，正出溫暖的芒。

屋，一個雪玉玲瓏的小孩正坐在木桌旁習字。

極白，燭映照上臉上，像是落在了雪地里。

但，雪空有其白而無其膩。

旁人若敷與之相較，則有其膩而無其。

小孩忽抬起了頭，出明晰好的眉眼來，目如點漆，眉不畫而濃黑，眼睫纖長。

的眸子裏倒映著燭，顯得眸熠熠，靈非常。有神又有形，真是個十足的人皮相！

不過此刻，那一雙明亮的眼睛裏出些許疑來。

「娘，好像有人在。」小孩轉頭對坐在桌邊繞線的婦人道。

婦人臉龐盈，眉宇溫，頗有幾分姿，淡淡的看了小孩一眼，沒有說話。

小孩抿了抿，略有幾分不願的改口道：「姨娘，真的有人在。」

「我沒聽見。」手上的線似乎是頂天要的事兒，婦人垂著眸子只顧著手裏的活計。

小孩張了張，還要再說，那婦人將線團往竹籮里一放，皺眉道：「鄭令意，你還寫不寫字？心思怎麼全在外頭？白費了我給你弄來的這些筆墨紙硯！」

鄭令意極寶貝這些紙筆，連忙用手臂攏了攏，生怕被姨娘收走。

婦人見狀才滿意了幾分，起去床邊，小心的掀開簾子，看裏邊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小兒睡得香甜，又偏首看了看桌邊認真寫字的大兒，角這才出了一抹恬靜滿足的笑。

婦人也朝門的方向了一眼，但只是一眼，便將視線重新落回自己的兩個兒上。

「蔣姨娘？蔣姨娘？蔣姨娘快開門吶！出大事兒了。」

門外巧娟的聲音突兀響起，伴隨著重重的拍門聲，平日裏絕不會這樣沒規矩。

鄭令意馬上將木桌上的筆墨紙硯都收進了床底下，作又快又稔，硯臺里的墨沒撒出來半滴。

蔣姨娘將鄭令意摟在懷裏，又手輕輕拍打著皺著眉哼哼的小兒，鎮定又冷漠的說：「巧娟，我兩個兒都睡下了，不便開門。你有什麼事兒，就去尋旁人商量吧。」

在說『兩個兒』的時候，是一字一頓說的。

門外的聲音歇了，再度響起時，便是巧娟離去的腳步聲。

這宅院的下等人，活得如何艱難，彼此都明白。

「姨娘。」鄭令意蹲在床邊，有些驚惶的著門口。

床上的小兒也因睡夢被打攪而不安了起來，蔣姨娘一手抱著一個兒，著實有些吃力，可還是的摟著，輕道：「不怕，不怕。」

在這鄭家，旁的都不要，只要自己能安生活著，兩個兒能平安長大，便是蔣姨娘的唯一所求。

鄭令意這一夜睡睡醒醒，夢裏都是巧娟那一聲遙遙的尖。

睡得很不安穩，陷在夢魘之中，渾睏乏，卻還是被蔣姨娘用一張涼帕子給醒了。

「快醒醒神！不能誤了給夫人請安！」

蔣姨娘沒有給鄭令意賴床的機會，直接將從被窩裏拔了出來，丟給一套裳，鄭令意自己穿，則替鄭嫦嫦換裳。

一共有兩個親生，排行十五和十八。

排行十五的做鄭令意，排行十八的做鄭嫦嫦。

鄭令意只比鄭嫦嫦大了一歲。

但，只大一歲也是姐姐。

兩個孩子都是一樣的襦，只是一個月藍，一個旭日紅。

蔣姨娘打量著兩個孩子的穿著，只覺還是太出挑了些，便拽了兩灰撲撲的綠腰帶，束在了們倆腰際，添了幾分土氣。

鄭令意的臉被蔣姨娘抬了起來。

十分習慣的閉上眼睛，由著蔣姨娘往臉上撲了一層淡黃的，脖頸、手背，乃至耳廓，無一錯。

這樣裝點一番，鄭令意的雪便去了許多，人也瞧著沒那麼點眼了。

蔣姨娘才算是滿意了，領著兩個孩子一道去了西苑西北角的飯廳。

路上正遇見郭姨娘帶著鄭秋秋從房裏出來。

郭姨娘也只有這一個兒，排行十四。

因是秋日生的，就做鄭秋秋。

郭姨娘一見蔣姨娘母子三人，便拽了拽鄭秋秋，道：「快走，遲了就沒飯了！咱們這兒多得是死鬼投胎！」

這話沖的莫名其妙，而且又難聽的很。

鄭令意反諷的話已經在邊了，遠遠瞧見谷嬤嬤束著手站在飯廳門口，便閉口不言了，做出垂首恭順之態來。

谷嬤嬤嚴厲的看著每一個進來的人，彷彿們是那牢房裏頭的犯人，合該被這般沒有尊嚴的對待。

「你那頭上戴的是什麼勞什子？」

谷嬤嬤銳利的目一掃，後的晴哥便一個箭步上前，將鄭秋秋頭上的一瑪瑙簪子給拔了下來，也不只是有意還是無意，連著幾青也被扯了下來。

鄭秋秋噙著眼淚不敢呼痛，郭姨娘急忙賠罪，趕在哥手之前就先甩了一個耳刮子。

鄭秋秋直接摔進了屋，屋裏沒人敢扶。

鄭令意和鄭嫦嫦皆了，蔣姨娘眼疾手快的將鄭令意頭上的一朵小絹花給摘了下來，藏進自己的袖子裏。

郭姨娘母狼狽進屋，蔣姨娘帶著一臉討好的笑走上前，從袖中掏出兩個十分的絡子，底下各墜了紅綠寶珠一顆。

「谷嬤嬤。」蔣姨娘小聲賠笑道：「眼見的中秋就快到了，您往香包上拴個絡子，也好應個景。」

谷嬤嬤掃了一眼，抬了抬眼，晴哥便上前收下了，從角出一句，道：「去萬姨娘邊上坐著吧。」

蔣姨娘恩戴德，忙不迭的領著兩個孩子進去了。

萬姨娘是個清瘦的人，子溫和，平日裏倒也能與蔣姨娘說上幾句話。

剛微笑了一下，道一聲，「蔣姐姐。」

外邊似傳來了子破碎凄烈的哭嚎聲，這是鍾姨娘的聲音。

「我的妮子啊！」

反反覆復僅此一句喊了三遍，聲音忽便斷了，再沒響起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