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見簫娘,也算不得傾國傾城的人。但細了瞧,好像有一種蠱人心的力量。
簫娘生一張鵝蛋臉,長著將紅未紅的兩片皮子,湊上去親一親,就會覺著酸得。那張山楂未的時常對人說起:
“我雖是個丫頭,可天上的神仙凡人也修得,誰說我一輩子就只能是個丫頭了?往前打卦的替我掐算過,我有太太的命呢。”
聽見的人都笑是做夢,自賣給人做丫頭,幾經輾轉,二十歲了,還是條賤命。大約是做下人時常吃不飽飯的緣故,瘦得風折柳腰,月眉含怨。
可月眉下嵌的那兩只眼睛,好似拂曉時來不及散的濃霧,薄薄的眼皮子一剪,霧里便有洶涌的浪濤,不必說話,只在沉默中吞噬你。
簫娘如今的東家——吳公子正是被這一對的眼睛吸引,一心想與就事,收用為通房。可簫娘暗里算了算,這吳公子功名未爭,也未婚配,哪知他往后如何呢?
倒不如他爹吳大老爺,現任的縣丞,正經太太又常病著,倘或跟了他,保不準哪天太太死了,就將扶了正。難說打卦掐算的“太太”,就是應在這吳大老爺上。
這麼一籌謀,這日夜里,簫娘便趁著給吳老爺送夜宵的功夫,施妝傅,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往書房來。
那吳老爺正在燈下點算銀兩,瘦得一副枯骨敗相,留著八字髯,稀疏的頭發束個單薄的髻,約能見頭皮。
這廂抬眼瞧見簫娘,了條帕子謹慎地將銀子蓋住,兩個手指頭往案上敲敲,“就放這里,下去吧。”
簫娘擱下碗香噴噴的生川面,往太師椅邊挨過去,滴滴地叮嚀,“老爺只點這一盞燈,只怕眼睛看壞了。或是早些睡,或是我為老爺再點兩盞燈來。”
聞聽還要再點兩盞燈,吳老爺心疼得要不得,忙擺袖,“你看看你們,哪里有個省檢樣子?我好好的一副家業,早晚都要你們敗得!”
這吳老爺向來視財如命,簫娘進了吳家門兩年,早了他這子,不過是借故搭訕。
眼前將幾個筍指往他肩頭一搡,眼角似一柄銀鉤子,勾魂奪魄,撒似的噘起,“真是不識好人心,人家是為了你的眼睛要,你倒苛責起人來。”
那眼里的濃霧輕散,出綠油油的水波,年節底下,吳老爺晃覺有春來。
他定眼細瞧,還未曾留心家中有這麼位風流人,不由骨心,抬起手抓搭在他肩頭的手,“我的乖乖,你什麼名來著?”
“學戲時師傅只管我簫娘,大字沒有,爹媽死得早,還沒來得及起名呢,姓烏。”
說到此節,簫娘眉間半顰半怨,仿佛經年釀的一哀怨,金陵雅音細細纏了吳老爺的心,“老爺當著縣丞,是飽讀詩書的人,行行好,替我起個名,我必定報答老爺、當老爺再生父母一般。”
綺窗月,如一縷香艷淺淡的夢,慵暝紅燭、幽寂黃昏、以及烏髻里漾的茉莉花頭油味兒,統統將吳老爺網羅其中。
這老骨頭坐起如醉,神魂微醺,十萬孔了五萬,笑得沒眼,的手,“哎唷我的何仙姑,你就是那紡云的織,月宮的嫦娥!”
說話間,將蕭娘一把拽進懷里,抱在膝上,“你說我從前怎的就沒留心家中還有你這號標志人?我的乖,好名好姓現放著呢,你從今后就隨我姓,吳氏蕭娘,豈不好?”
簫娘將眼波流轉到書案上,取了只筆蘸墨,嘻嘻扭頭,往他臉上左右勾了一筆,像兩撇稽的翹胡子。
水盈盈的眼盯住他一會兒,掐算著他差不多已醉倒在的眼窩,便撇撇角,“你哄我的,太太那樣厲害的人,豈能容我?你此刻說得好聽,彼時又怎麼樣,誰曉得呢?倘或日后落得個鴛鴦失伴,豈不是要我怨你?不如不許諾的好,我只記著你的心,你只記住我的,就夠了。”
一番凄婉愁態將吳老爺另五萬孔又蹋倒,心里得不知如何是好,著的下將的臉轉過來,半真半假地哄著,“我的乖乖,這是什麼喪氣話?我既知你的心,如何肯負你?你放心,那母夜叉得了個下紅之癥,恐怕難……”
話出一半,不想兩扇門“咣當”乍響,寒風狂卷進來,刮得二人一個哆嗦。抬眼瞧去,可不就是病歪歪的吳家太太?
那吳太太也是瘦瘦的一副骨頭,顴骨在眼下聳得老高,些微凹陷的腮著點病氣的紅,眼也是紅的,像燒著兩團熊熊怒火,后跟著兩個婆子,直朝案上氣勢洶洶走來。
“好啊,打量我病著,就要合計著害死我?”吳太太半笑半怨、惡狠狠地脧著二人,“做你娘的夢、老娘且死不了呢!”
簫娘這才回神,匆匆由吳老爺上起來,慌著要行禮,認罪的辭藻在腦子里迅雷般匯攏。
誰知話還沒出口,那吳太太先抬手摑了一掌,“小賤/貨、我五兩銀子是買你回來勾搭男人的?你也不睜大了眼瞧瞧,這是誰的地界,豈容你耍手段?!給我鎖在柴房里頭,明日去外頭打聽個牙子來發賣了!”
兩個婆子得令,左右架了簫娘,將拖拽出屋。
外頭是黑漆漆的夜,冷月映著白雪,整個南京應天府1凍結冰,蕭娘在柴房里,被婆子來回打了十來個耳刮子,兩片腮腫得老高,青紅疊的指印可憐又可笑。
數九寒天,將的痛覺也冰凍,半點也不覺疼,舌頭頂頂麻木的腮,抱膝坐在窗下。
月把的影撲在參差嶙峋的高柴堆上,好似林里朝后背撲來的野,妄圖吞吃。
蓬窗外起了濃霧,無悲無喜的眼抬上去,月了一半,拂曉仍無蹤跡,南京的春意尚遠。
不知第幾個拂曉清稀,年關已過,臘殘春新,仍然下雪。吳太太中憤懣,發了愿要將簫娘賣給破落戶、活遭半世的罪才罷!
可話說回來,哪家破落戶有銀子買個丫頭?比及元宵已過,牙子才將將尋得戶人家。底下婆子走到柴房來,幸災樂禍地奚落與蕭娘聽:
“那家人姓席,漢子三十七,媳婦早死了,丟下這漢子與個兒子。”
婆子笑出一臉干紋,睨著簫娘,見無甚反應,便冷哼一聲,“漢子呢,日賭錢吃酒,有幾個錢也不知省檢,元宵那時候賭錢贏了十兩銀子,就花了八兩托牙婆子替他尋媳婦,可不是你這里現的麼?”
暖日照寒煙,久違的由兩扇被風搖得嘎吱響的門里撲進來。簫娘靜視束里的塵埃半日,認了命,將沉寂的眼睇上來婆子,“那姓席的漢子家中可有田地屋舍啊?”
婆子搬了長條凳在邊上落座,“還做夢過好日子呀?我勸你識些好歹,姓席的漢子田產是沒有。就有,也給他早輸得頭也不剩了。屋舍倒有兩間,勉強遮個風霜,福你就不要想囖。”
拂拂,雙手搭在上,“兒子還算不差,席泠,是個讀書人。可上雖有個進士功名麼,卻不,這年頭,有才無錢妄想做?做夢呀!”
說到此節,婆子垂看愈發清瘦的一副骨頭,不由嘆息,“你進了吳家門兩年,本本分分熬一二年,配個小廝,哪里不好?就不要小廝,給爺做個通房,也不委屈你,你做甚把主意打到老爺頭上去?太太是個什麼火炮脾氣你不曉得?”
門卷來風,簫娘在柴堆前把自己抱,玲瓏心竅暗暗籌謀著,有個懷功名的“兒子”,也算條出路。
緣分說來,就是如此奇妙,此刻席泠是誰,甚至還未曾見他一面,簫娘已在淤泥里,像仰薄薄春,止不住朝他向往。
笑了,剔婆子一眼,“做通房配小廝,還不是一輩子的奴仆命?先不要講它了,那姓席的漢子什麼時候來接我去?”
婆子良勸無果,瞧竟還笑的出來,慪得一記冷眼丟給,“你就是天生的奴仆命!懶得勸你,明日午晌牙婆就來接你!”
婆子靛青的把束一攪,塵埃翻涌,最終落回坑坑洼洼的墁地轉上,了一抹人人厭嫌的灰。
簫娘大約就是那一抹灰,詩詞里詠來凄,現況里,多瞧一眼都嫌煩。
果然到明日,牙婆來接,簫娘抱著包袱皮跟人出去,園中恰逢書散學歸家的吳公子。
兩人遠遠一對,那吳公子眼中便流出一憐香惜玉的、又一縷哀其短淺的痛、再一而不得的恨。
復雜的千萬緒落在簫娘眼中,不過是一點吃飽了撐的閑雅趣。冷漠地過他邊,再一次平靜走過了繁華錦繡、卻把棄如敝履的人間。
跟著牙婆輾轉半日到秦淮河,下游皆是繁華鋪子與行院人家,因此車馬盈門,人語喧嘩,鼓樂闐咽,畫舫游船,絡繹繽紛,佳人才子,數不勝數。
由河岸一條巷子轉正街,再穿一條長巷,橫一條小溪,溪對面便是那席家的屋舍。
牙婆臨門叩了叩,半晌才聞兩扇黑漆的院門吱呀一聲,徐徐拉開,出半副高高的肩骨,由他肩頭刺眼地下來,晃得簫娘瞧不清他長什麼模樣。
只聽見他的聲音,很低,很沉,像海底的暗涌,朝襲擊過來,“請問尋誰?”
牙婆踩上一級石磴,扶著門笑,“泠人,你爹討了個人進門你曉不曉得?我今日把人帶來了,他在不在家?”
說話間,把簫娘的胳膊一拽,拽到了寬闊的門下。簫娘抬眼,仍舊看不清席泠的面容,他肩上的,險些晃暈。
“不在。”席泠淡漠地掃了二人一眼,將一扇門敞開,轉里去,“請進來坐等。”
門后是一方小院,有些年頭了,墁地磚由四角里蔓延苔痕,前面是稍大的正屋,西廂稍小些,東面是幾柱子支起的小小屋頂,底下壘著灶,邊上開著滿樹杏花,靠著厚厚的院墻。
簫娘跟在牙婆后頭,抱著個布包袱皮,在院中的石案下坐下。須臾聽見低鏘的腳步在背后響起,一只修如竹節的手繞到面前,擱下只土窯茶盅,“二位請吃茶。”
茶盅里浮著無數的茶葉渣,倒映著他半張臉。
比及簫娘抬頭看他時,他已轉背進了西廂。影晃一晃,他墨綠的袂在吱呀闔攏的門中,像一簇神蔥郁的水草。
由始至終,簫娘覺得席泠似一片濃霧,太穿他,來上。暖洋洋的,早已枯死的骨頭、仿佛將要在二月春暉里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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