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阿檀著子,亦步亦趨地跟上秦玄策,用怯怯的聲音為自己分辨道:「不是我不聽話,我原是想著,徵募士兵的地點就在北城門邊上,二爺您一回來我就能看得到,方便得很,若是等在府里,我又得遲一刻才能知道,我心裏著急。」
覷看著秦玄策的臉,小心翼翼地道:「我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二爺您別生氣。」
秦玄策不說話,沉著臉,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他人高、步子大,走得飛快,阿檀邁著小碎步跟在後頭,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他好像真的很生氣,嚇死人了。阿檀的小心肝「怦嗤怦嗤」地跳,鼻尖上冒出了汗。
秦玄策一路徑直回了刺史府,帶阿檀進了房間門,「砰」的一下,把房門關上了。
這,莫不是要關起門來打?
阿檀嚇得更厲害了,捂住臉,從手指裏出一雙大眼睛,地看著秦玄策。
秦玄策戰袍未解,坐了下來,取出了筆墨,開始寫字,一邊寫,一邊迅速地道:「你回去以後,告訴我母親,我不能承歡膝下,是我不孝,但我沒有辱沒秦家列祖列宗的名聲,沒有辜負父親當日的期許,這一輩子也算值得,不要傷心,還是保重子要。」
「啊?」阿檀的手了下來,抓在臉蛋兩邊,就像一隻茫然的小兔子,睜大了眼睛,「二爺說什麼?我聽不懂。」
秦玄策頭也不抬,運筆如飛,繼續道:「就說是我的意思,母親好好看待你,日後尋個厚道人家……」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頓了一下,抬頭看了阿檀一眼,他的眼睛漆黑如濃墨,又明亮如驕,那一眼,似銀瓶乍破、影迸裂,阿檀的心跳頓時停住了。
但秦玄策旋即又低頭下去,若無其事地道:「請母親做主把你嫁出去,我的私庫在觀山庭的西苑,裏面是皇上歷年的賞賜和我征伐外域時帶回來的一些……」
他又頓了一些,明顯很努力地在想,但實在想不出來,只好作罷,簡單地道:「有多東西,我不太記得,總之分你一半,給你當嫁妝。」
阿檀聽得人都傻了,的剛剛差點停住的心臟猛然劇烈跳,好像有一百隻小鹿一下子撞了上來,撞得眼睛直冒金星。
呆了一下,然後瘋狂搖頭:「二爺不要胡說,這些都是晦氣話,皇天在上,菩薩有靈,您一定會旗開得勝、凱旋而歸的。」
秦玄策放下筆,把那張紙箋遞給阿檀:「這些事我都寫下來了,把這張紙拿好,別弄丟了,回去給我母親看。我安排三百玄甲軍送你出城,也別去定州,那裏並不安全,你直接回長安。」
阿檀誠惶誠恐地接過紙箋,看了一眼,秦玄策的字跡蒼勁灑,此時寫得匆忙,十分潦草,墨痕紙,筆鋒勾錯如劍,猶帶鏗鏘之氣。
這張紙差不多等於大將軍的一半私庫,可太值錢了!阿檀連大氣都不敢,屏住呼吸,把這紙箋折好了,納懷中,了、又按了按。
秦玄策站了起來:「好了,我去人,你馬上走,越快越好。」
「二爺不用安排。」阿檀退後了一步,「我不走,二爺在哪,我就在哪。」
這屬於收了錢不辦事的,很不地道。
秦玄策皺起眉頭,嚴厲地斥道:「這種時候是你能胡鬧的嗎?你可知眼下是什麼形勢……」
「我知道。」阿檀十分大膽,居然打斷了秦玄策的話,認認真真地道,「嚴大人和我說過啦,留下來就是等死,沒有別的出路,可是,二爺沒走,我怎麼能走呢?」
秦玄策懶得和眼前這個小人講道理,他重重地一拍桌案,怒道:「閉上,不許廢話,我你走就走,再啰嗦,我把你捆上,人扛著走。」
阿檀嚇得了一下鼻子,眼裏又浮出盈盈的淚,倒退到牆角,一團,的聲音還是那麼,但此時卻充滿了一種斬釘截鐵的意味。
「如果二爺人把我捆走,路上我會跳下馬,自己再跑回來,如果路上跑不掉,到了長安,我也要回頭。旁人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只要我活著,我就是爬,也要爬到涼州來。」
「你!」秦玄策為之氣結。
阿檀這會兒卻不怕了,咬了咬,出了一點似溫又似怯的神,的眼眸似明月、似星辰,似有無數天垂落此間門,令人目眩。輕聲道,「我要回來找您,如果那時候您不在了,我就從涼州城牆上跳下去,摔得碎骨,和這裏的土、這裏的沙子和在一起,撿不起來,權且就當作是和您在一了。」
是那麼的一個孩兒,日常總是扭扭、各種矯,但此刻說得那麼清晰、那麼堅決,沒有半分思索或是猶豫。
一種強烈的瞬間門衝擊了秦玄策,他一時分辨不出那究竟是惱怒還是歡喜,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像是有無數麻雀在、在跳、在拿著小翅膀撲扇他腦袋,鬧得他整個人發矇。
為什麼犯傻?為什麼不願走?為什麼要和他死在一?
他有很多問題堵在心口,想問,又張不開口,遲疑著向前走了一步,朝出手去。
阿檀以為他又要敲腦殼了,驚了一聲,著肩膀、抱著頭,沒出息地……打開門,跑了。
跑了?居然跑了!
秦玄策的手僵在半空中,臉紅了又白、白了又青,僵了半晌,突然反應過來,像是燙到一般把手收了回來,背在後,恨恨地道:「蠢笨婢子,胡言語,不知輕重、不統、輕狂放肆……」
他渾然不覺得自己有點語無倫次,把那幾個詞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在房中來來回回一直踱圈子,好像有點停不下來。
然後,就聽見阿檀的聲音,細細的、的,從門口傳來:「二、二爺……」
秦玄策剎住步子,了過去。
從門邊探出半張俏的小臉,眨著眼睛,做賊似的,怯弱地看著他。
差點忘了,就門,剛才他說了半天「蠢笨婢子」之類的話,大約從頭到尾都聽到了。
秦玄策覺得額頭上有些冒汗,他故作兇悍地板起臉,怒視阿檀:「什麼事?說!」
「嗯、嗯……」的眼裏波瀲灧,恰似春水依依,似乎藏了無數的言語,卻說不出來。
果然是個蠢笨婢子,連話都不會說,秦玄策急了,恨不得把倒提起來,使勁抖兩下,把的話抖出來。其實他剛才一點都沒聽夠,想聽繼續說,那樣的言語,妙又人,宛如西方極樂山上迦凌鳥的歌聲,令人沉淪。
他目不轉睛,目灼灼地盯著。
那樣的目太可怕了,好像兇悍的野,要一口把吞掉似的。
阿檀膽戰心驚地咽了一口唾沫,把本來要說的話生生地吞了回去,勉強出一個討好的笑容,小小聲地道:「二爺腹中飢否?我下廚給您做幾樣小菜可好?」
秦玄策的眼睛都瞪大了,就這個?
阿檀的眼睛也瞪大了,這個人為什麼又不高興?
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門外、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
倏然,秦玄策泄了氣,擺了擺手,邦邦地道:「好,我了,你快去吧。」
再也不提要送走的事了,權當沒說過。
「哦。」阿檀乖巧地應了一聲,轉跑了。
跑到一半,回眸了一眼,遠遠的,目溫而,帶著微微的笑意,宛如三月天、枝頭最艷的那一朵桃花。
——————————
風狂地吹著,旌旗在城樓上捲來捲去,濺在上面,染刺眼的暗紅。
燃燒的箭如同火雨落在涼州城樓上,煙塵滾滾,喊殺聲喧囂震天,中間門夾雜著刀劍鳴的聲音、以及痛苦的慘聲,瀕死者的呼喊和生者的怒吼混合在一起,幾乎把人的耳朵都震聾。
高高的雲梯架上了城牆,洶湧野的突厥士兵扛著彎弓利劍,不停地攀爬上來,與涼州士兵展開了激烈的廝殺,兩力量就像澎湃的水,衝撞在一起,激起腥的巨浪。
秦玄策守在城樓上,雙手持劍,驕悍而兇猛,帶著一凜冽的煞氣,他整個人就如同一柄銳利的劍,切開、砍下頭顱、斬破一切,騰挪之間門,似蒼鷹、似猛虎,一強壯的軀在他面前倒下,冒著熱氣、又漸漸冷卻,疊了一層又一層,濺在上、落在地上,到都是漉漉的。
但是,湧上城樓的突厥人那麼多,他們吼著聽不懂的言語,前仆後繼,一茬又一茬,踩在同伴的上繼續衝殺過來,鋪天蓋地,如同烏雲、如同飛蝗,幾乎沒有盡頭。
秦玄策揮劍殺敵,側時,目瞥過了城樓下面。
涼州的員帶領百姓們在城門後方協助軍隊,有人抬著負傷的士兵下去,有人運送擂石和滾木過來,有人在忙著撲滅城樓上落下來的火焰,還有人和士兵們一起在加固城門。
在那一大片鬨哄的人群中,秦玄策一眼就看到了阿檀。
那麼遠、那麼模糊,只是約的影子,彷彿是在支離破碎的戰火中掠過的一道。
但秦玄策知道是。
就在他的後,他是的倚仗,他守著這座城、也守著城中的。
他突然覺得熱湧上心頭,渾有用不完的力量,倏然一聲大吼,騰而起,一劍橫掃而出,如風雷奔涌,將前面那群突厥士兵強地劈開,殘缺的頭顱混合著肢,不知道是有多人的軀被絞碎,黏糊的碎和沫撒開一片,紛紛揚揚地落下城牆。
這等兇殘的形,使得突厥人中呈現出一瞬間門的死寂。
涼州軍士吶喊著沖了上去。
又是新一的廝殺,沒有休止……
——————————
阿檀揭開了屜籠,騰騰的熱氣和著麥谷的香氣撲面而來,手了,燙得手指都疼了,趕抓了抓耳朵垂。
稍等了一會兒,熱氣散開,阿檀一個個抓起饅頭,遞給前面排起長隊的士兵:「來,趁熱快吃。」
這會兒天已經黑了下來,敵我雙方皆是疲力竭,鳴鑼收兵了,士兵們拖著疲憊的下來用飯,軍隊不敢離開城門附近,誰也不知道突厥人什麼時候會再次發起攻城之戰,只能日夜防守、枕戈以待。
嚴兆恭在城門邊搭起木棚,架起爐灶,安排了人手為士兵準備飯食,現做現吃。阿檀心裏記掛著家二爺,自告勇也過來了,總覺得離他近一點兒才能安心。
一排過去領飯的木棚子有許多個,不消說,阿檀前面的隊排得是最長的,這個小娘子做的吃食比起旁人的就是好了一百倍,更不用說生得那麼貌,哪怕領不到親手做的食,只要看一眼,也覺得人都神起來了,所謂秀可餐,無論何時都是應驗有效的。
為了能多做一些,阿檀已經選了最簡單的大白饅頭,但數量還是遠遠不夠,後面起碼還有一大半人沒能領到貌小娘子親手做的饅頭,十分憾,唉聲嘆氣地到另外的木棚去領吃的了。
只有一個士兵,見左右都散去了,壯著膽子,挨挨蹭蹭地蹭到阿檀面前,出一個討好的笑容:「蘇、蘇、蘇娘子。」
那是一個年郎,看過去不過十四五歲,臉上還帶著未的稚氣,和他那一士兵的戎裝顯得格格不。他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到阿檀的姓氏,試探著了一聲,又覺得害臊,張地有些手足無措。
阿檀微微笑了笑:「對不住,這邊饅頭分完了,你到別吃去,或者明兒早點過來。」
年士兵被阿檀的笑容晃了眼,腳都有些,他結結地道:「我、我姓劉,在家中排行第二,旁人我劉二郎,我家住在城西安民巷,家裏有兩間門鋪子,我爹娘說了,將來一間門給我大哥、一間門給我,我、我可以養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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