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蓀俊的雙眸先是困,許久之后，沉沉笑了起來：“原來是這樣。”

他向春花深深拜首。春花邦邦地扭過頭去，余瞥見他眉心亮起一點瑩白的。

霍善道尊道：“春花老板如此解釋，是要助這妖孽了斷塵緣？”

“了斷什麼塵緣？”春花茫然,“我只是不忿他報錯了恩還不自知。”從袖袋里掏出一紙契約,“來來來,你在這字據上摁個手印,今后哪怕是上了公堂，那一千兩銀子我也是絕不吐出來的。”

蘭蓀沒有作,春花索點了朱紅在他手指上,生生摁了上去。

“哈哈哈,道尊你看,我今點破,這妖怪多麼悔恨，多麼氣惱,多麼無地自容！看到他這麼不開心，我也就放心了。”

霍善道尊沉默地注視志得意滿的笑容，半晌道：“這菖道行已過千年。春花老板如此清算一番，非但不能令他無地自容，反而還助了他修行。”

春花拎著那字據,大吃一驚狀：“我一個生意人,怎麼曉得你們這些修仙的門道？”

“……”

若不是此和王府淵源頗深，堂堂澄心觀首座,何需給三分薄面？

霍善道尊忍了一口氣：“春花老板,不是還有話要問蜈蚣麼？”

春花一拍腦袋,將字據小心疊起,放袖中收好,又出另外一張紙來，遞到盤棘面前。

“盤棘師傅……”

霍善道尊姿忽然矯健，旋擋在那紙箋和盤棘之間：

“春花老板，又要簽什麼字據？”

春花怔了一怔，而后嘿嘿一笑，臉上竟有些微紅。

“道尊，這可不是字據。”

霍善道尊瞇起眼，捋著一縷雪白胡須，去看那紙箋。

“這是前兩年青樓之中最為風靡的迷寶藥‘袖中春’。”春花一揚手，“可惜不知什麼原因，后來便失傳了。我想問一問盤棘師傅，這香方是否準確無誤，我好拿回香藥局中照著生產呀。”

饒是霍善道尊歷經塵世風雨，也不老臉一紅。

“你一介流，要這……何用？”

春花似笑非笑地斜睨著他，半晌，垂眸抿，好整以暇道：“既在澄心觀中，自是不好欺瞞諸位神仙和道尊。實不相瞞，這事可是攸關我的終大事呢。”

房梁上兩人和梁下的一道兩妖都是一愣。

聞桑下意識豎起了耳朵。

“我麼，年紀也日漸大了，祖父有意為我招贅一個賢惠夫君，我卻自己看上了一個。哦，便是我們錢莊柜上新來的一位大賬房，才能卓著，樣貌俊，材高大，格壯健，為人也老實可靠，只可惜，脾氣有些別扭。”

那長孫春花繼續歡喜道：“我有心啊，用這‘袖中春’好好增進一下我們之間的呢。”

上下打量已經木然的霍善道尊，笑嘻嘻繞過他，將紙箋懟到盤棘面前。

“盤棘師傅，勞您看看這方子，可有缺失啊？”

閣中一時寂然無聲。

聞桑一時不知該鄙視的愚蠢還是贊賞的勇氣。這膽大包天的子，居然敢覬覦斷妄司天，他萬年冰塊……咳咳，是高潔不可侵犯的大師伯！他下意識地盯住自家大師伯，見他面上如沉霧繚繞，喜怒不辨。

這這這……大師伯表面上平靜，心可能已經氣炸了吧？他在京中可從未聽過大師伯與哪位子有過糾纏。據他師父韓抉所說，多年前一場皇家游園會上，他大師伯嚇哭了幾個問路的家千金，這日審、夜斷的活閻王名號也就不脛而走。從那以后，再沒有哪家子敢和他大師伯議親，愁煞了大師伯的姨母霖國夫人。

良久，蘭蓀輕咳了一聲，目往上飄了一飄，奈何春花半點也沒有領會。

本以為那暴戾的蜈蚣絕不會理會，盤棘卻盯著手中香方看了半晌，驀然開口了。

“缺一味紫蘇子，一味天葵子，若能加許人中白，催效果更佳。”

春花臉上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方子，沉片刻，大喜道：“多謝盤棘師傅賜教。如此，到了閻王面前，我便不記恨你害過我一遭了。”

霍善道尊平日端方慈祥的面容已是極為難看：“春花老板要問的話，都問完了麼？”

“問完了問完了。道尊，咱們有言在先，你聽到了什麼不面的話，都要當做沒有聽到啊。”

“貧道今晚，什麼也沒聽見。”

聞桑心中一萬頭羊駝奔騰而過，再也忍不住，輕輕了口氣。

霍善道尊一凜，緩緩仰起頭：“貧道果然是老了。”

“咦？”春花一愣。

“不知是哪位高人深夜造訪不度閣，藏梁上多時，貧道竟此刻方才察覺。”

聞桑嚇了一跳，這老道士耳朵竟如此靈！迎上嚴衍責備的目，他委屈地低下頭。

嚴衍心中嘆了口氣，這師侄還是太。他按住聞桑肩頭，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

底下霍善道尊高聲呵斥：“三清在上，還請高人速速現，莫要玷污我道門清凈地。”

春花呆愣了片刻，今夜居然還有曲。

心中有事，急于離去，于是笑道：“沒想到澄心觀也會鬧賊。道尊請自行置，小子先告退了。”

轉便向下樓的臺階走去。

形甫，霍善道尊已覺出不妙，連忙喝道：“春花老板且慢！”

然而已經遲了，梁上一道如電的黑影瞬息及至，霍善道尊一柄拂塵襲來，卷住春花手臂，卻還是晚了一步。

這拂塵乃是道家法，每一縷都蓄積了霍善道尊的多年道行。拂塵反手向來人掃去，竟被對方以掌直接。霍善道尊周道印盡開，若是尋常妖或凡人早已承不住道印法力制，口吐鮮，而眼前的黑人卻在道印之中靈活騰挪，如無人之境。

瞬息間，兩人已過了數招，彼此都心知對方功夫道法不在自己之下。再一次掌力相，兩人皆后退三步，各據一端。

春花肩上橫遭一大力拖曳，轉了兩圈，便發覺自己被人扣住了頭。眼角的余瞥見，挾持這人量頗高，黑巾蒙面，只是視野所限看不見正臉。

和石渠自便被祖父教誨，若遭綁架，一定萬分配合，要錢給錢，要給，只求活命。此刻下意識大起來：“壯士饒命！你要多錢，我都給得起，撕票可就人財兩空了壯士！”

扣住的手似乎僵了一僵，旋即扣得更。

“閉！”背后之人飛快地在耳邊說了一句，聲音格外低沉，語氣倒是著一莫名的悉。

春花十分配合，立刻閉雙。

不度閣外的小道士們聽見響，噔噔噔沖上樓，但立刻被閣中奪目的金芒道印所迫，一個個又跌下樓去。

霍善道尊一甩拂塵，冷笑：“閣下挾持一個普通子，又如何能出得了澄心觀？還是快快束手就擒。”

黑人咳了一聲，中一腥之氣翻涌上來，又被他下。他沉聲道：“可不是什麼普通子。汴陵首富長孫春花，若在貴觀遭了不測，只怕道尊難以向吳王府待。”

霍善道尊沉默了。對方說得不錯。若不是忌憚長孫春花與吳王府的關系，他今夜又何必親自陪同這寡廉鮮恥的無聊子前來不度閣？

但道法如此高深之人，世間罕見，他所知不過寥寥幾人，怎會有一人出現在汴陵？若教此人這麼輕易離去，恐怕后患非常。

他尚在思量，對方已干脆開口：“道尊，今日誤觀中，并無惡意。他日有機會再來請罪。待在下離去后，自會將春花老板送到安全所在。”.七

霍善道尊冷哼一聲：“閣下當澄心觀是什麼地方，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他口中念念有詞，手指撮心訣：“玄旌法陣，起！”

話音丕落，不度閣中的狴犴雙目暴起紅，千萬條金網澎湃而出，將整個不度閣圍金牢籠。黑人挾著春花，原本已向窗口飛撲而出，見此形，他也只得腳尖輕點墻壁，將春花護在懷中，轉躍回原地。

“道尊，當真要拼個魚死網破麼？”

嚴衍輕輕瞇起眼。要破這玄旌法陣，于他也并不是難事。但如此一來，他的份便再無法瞞。他到汴陵查訪蘇玠一案，卻撥出千頭萬緒，許多疑點，此刻還不能暴份。

實在無法，再和霍善道尊真刀真槍戰上一回。

他心中已有計較，正想個什麼法子能先把長孫春花敲暈，又不會留下后癥，驀然卻見閣中有銀驟起，漸漸化作一個膨脹的團，從核心向外侵蝕金法網。

團的中央，正是方才還老實被縛的菖，蘭蓀。

仿佛從極遙遠的九霄天外傳來清越的鐘聲，又似有質樸的聲約唱。驀地一道和清音響起：

“菖蘭蓀，修道千載，塵緣已了。念你一心向善，特證妙果，賜瑤池灑掃真人，即刻登天。”

那銀團越脹越大，延出一道明亮的梯，直穿過不度閣的屋頂，上達天庭。

霍善道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高聲道：“貧道修行多年，降妖除魔，從未懈怠，尚且未獲正果，蘭蓀在凡間尚有罪衍未消，如何便能仙？”

那和清音似有不悅：“天道自有安排，何敢妄議！”

霍善道尊只好噤聲。

蘭蓀在團之中，神愈發愕然。

那和清音不耐煩道：“蘭蓀，還不登天？”

蘭蓀似有所悟，登上天梯，又回看了看閣中幾人，其中盤棘妒忌發狂的神他毫無所覺，但在黑人和春花的上落了一落。

“呵，原來如此。”

他嘆了口氣。

“玄旌法陣，存之何益啊。”

袖翩翩拂過，金法網鑄的牢籠迅速鼓脹，隨即轟然一聲——

碎了。

閣中眾人都目瞪口呆，黑人卻似早有預見，一把抓住春花，躍出窗外，幾個縱躍，便消失在茫茫雪之中了。

蘭蓀笑著揮了揮手，再轉頭時已無任何留，與銀天梯一同，了無邊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