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不度閣中眾人散去,聞桑才趁人不備,溜出了澄心觀。冒雪回到衙門時,天已明,于是急急領了一班捕快趕回澄心觀,卻在山門前被一隊吳王府的府兵攔住。
聞桑只道是接報觀中遭了賊,這才領人前來。府兵頭領卻狐疑地打量他一番,道:
“觀中何時遭賊,我等怎麼不知?”
聞桑一愣。
那府兵頭領不耐煩地揮一揮手:“王爺有令,除了參與臘祭的賓客,余人一律不得進出!你一個小小捕快,有幾個腦袋夠王爺砍?”
聞桑無奈,只得領著隨行捕快回了衙門。回到嚴衍的住等了半日,都未見他回來,又往長孫府探問,果然長孫春花也還未歸。不過長孫府的家人說,澄心觀遣了人來告知,長孫春花在觀中不慎扭傷了腳,故而暫時歇在觀中,讓他們不必擔心。
聞桑左思右想,還是換了便服,一路兜回澄心觀。王府的府兵將澄心觀圍得水榭不通,他在山門,到第二日天明時,方才看見兩隊車馬自山下橐橐而來。
這才恍惚想起,臘祭的正日子便是今日了。
領頭的兩輛馬車分別掛尋家和梁家的木牌,車后跟著長長的祭禮隊伍,紅綢箱奩不知數。馬車在山門前停下,下來三個人,一個是尋家的年輕家主尋仁瑞,一個是梁家的老家主梁遠昌,還有一個白紅氅,姿如柳的,聞桑定睛一看,竟然是陳葛。
梁遠昌與長孫老太爺是同輩,年紀已近七旬,但神矍鑠。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陳葛,緩緩道:“老朽沒記錯的話,臘祭向來是咱們尋、梁兩家的事,連長孫家都未蒙機緣……”
尋仁瑞甚是客氣地拱拱手:“梁老爺子,若無道尊他老人家的允準,尋某怎麼敢擅作主張?”
梁遠昌愕然,卻沒再多問,哼了一聲,轉進了山門。
陳葛一臉興:“尋兄,這回多虧你了。”
尋仁瑞含笑沖他點點頭,神中帶了些不明的意味。
聞桑正苦思冥想時,忽見山側小道上,一個小道士不知從何溜了出來,拎了包裹鬼鬼祟祟地往山下跑。聞桑直覺有古怪,于是暗暗跟在那小道士后,一記回旋將他踢倒,彎膝頂住他口:
“你是何人!”
小道士嚇得面無人,發抖,半天說不出話來。
聞桑反省了一下,覺得可能是自己太兇了,于是放緩語氣,又道:“你不要怕,我是衙門的捕快。”
小道士瞪著他,忽然起來:“我認得你,你是聞捕快!我們東家說過,你是個好人!”
“……”聞桑了鼻子,頓時不太好意思繼續用膝蓋著人家,默默地撤了回來。
那小道士一骨碌爬起來:“小人是長孫家護院李奔,我家春花老板遭人挾持,掉進臘祭的地宮里去了。小人實在沒有辦法,本就是想去衙門報的。”
聞桑神凝重起來:
“這位李……兄弟,你可有辦法,領我進去?”
李奔領著聞桑,從一個小門溜進觀中。趁人不備,兩人猱躍上了祭臺一側的屋檐,將子在廡頂之后。
午時一過,觀中黃鐘長鳴了三聲,在群山中杳杳回響。祭臺搭在后園的一空地上,數十名道士魚貫而,不顧霜雪,在祭臺下盤膝打坐,為首的正是霍善道尊。
祭臺之上,香燭高燒,銅鈴黃表、法/金灼灼耀眼。聞桑眼尖地看見,尋仁瑞與梁遠昌高冠華服,神態嚴肅端重地分坐在左右兩邊,而最中間上首坐著的,卻是一個戴兜帽的人,他的面目藏在在兜帽之下,看不清長相。
聞桑心里琢磨了一陣,這汴陵城中,有幾個人能坐在尋家與梁家的上首呢?
“嗡”的一聲濁響,原來是霍善道尊擊了金磬。
“本觀,一百九十八載以來,為守護汴陵靈脈,夙夜匪懈,蒼天可昭。今又至庚子之年,本觀攜汴陵故舊尋、梁二族,奉然諾,備牢,以報大功,以饗神靈!”
那麻麻的道士們應了一聲:“然!”紛紛敲擊面前的銅磬,而后嗡嗡地念起不知什麼冗長的祭文來。
聞桑撓了撓耳朵。這臘祭,和民間各的臘祭也沒有太大的不同吧?
李奔看出他的疑,低聲道:“觀中臘祭,歷年都只有尋、梁兩家才能觀禮,王府府兵封觀看守,不許外人進觀看,必然有些不尋常之。”
也不知念了多久,道士們倏然靜了下來。
細微雪輕輕落了下來,聞桑驀地抖了一下,仿佛有什麼冰涼冷的東西隨著雪粒蔓延開來。
霍善道尊站起。
有道端上盛著清水的甘碗,呈到梁遠昌面前。梁遠昌嘆了口氣,背過去,另有一道取出銀小戒刀,在他后頸上輕輕劃了一刀。
聞桑低了一聲,但見七滴鮮從梁遠昌頸后流出,滴甘碗中。
梁遠昌神如常地自行包扎好傷口,仿佛這作他已做過無數次了。
道又如法炮制,從尋仁瑞頸后取了七滴鮮,滴碗中。
霍善道尊再擊金磬,高聲道:“請牢!”
兩名素道自祭臺后緩緩而來。一人手上托一只琉璃凈瓶,瓶中影影綽綽,似有長條狀的活扭。另一人則托著一只純金打造的籠子,一頭火紅的小在籠中哀哀悲鳴,團團打轉。聞桑定睛一看,那竟是一頭狐貍,臉生得很秀氣,一雙骨碌碌的黑眼珠滿含著淚珠。
那盛著尋、梁兩家鮮的甘碗,一半傾了琉璃凈瓶,另一半,托在狐貍面前。
狐貍驚懼地瞪著那碗,到籠子的角落。
霍善道尊淡淡地看了它一眼。
狐貍悲呼了一聲,仿佛明白自己毫無退路,只得慢慢挪到籠邊,出舌頭,不一會兒便將半碗水喝個干凈。兩個素的道一也不,聞桑這才注意到,他們的眼珠呈現一種詭異的青灰,仿佛毫無意識的傀儡。
獵為牢,以諸侯之禮祭天,原也不算什麼,聞桑看過被這殘忍數倍的景象。但不知為何,眼前的形讓他汗豎了一。
聞桑低聲問:“這牢,為何要喝下尋、梁兩家的?”
李奔搖搖頭:“小人也是頭回看見臘祭,只是聽師兄弟們說過,此前負責進獻‘牢’的師兄,都消失不見了,據說是……羽化登仙了。”
“進獻?向誰進獻?”
他話音剛落,便見祭臺正前方的地面陡然下限,出一個口來,一個平緩的坡道向下延。
奉持牢的素道緩緩向坡道下走去,中瞬間放出氤氳寶氣,如七彩祥,繚繞不去,仿佛有泉水從中潺湲流淌,再側耳細聽,卻似裊裊仙樂,鐘鼓齊響。.七
于是在場眾人,連霍善道尊都徐徐下拜,以頭叩地,高聲道:
“尋、梁二族,奉然諾,備牢,以報大功,以饗神靈!”
聞桑覺得有什麼不對,細細搜尋祭臺,倏然呆住。
他眼睜睜看著陳葛進了澄心觀,現下陳葛卻到哪里去了?
地下。
春花與嚴衍隨著兩個子穿過石門,但見中并無日照,卻幽彌漫,宛如通宵夜宴,頭頂皆是懸珠之璧,四盡是累累芝。
春花失聲:“這是‘夜礦’!”
見嚴衍出訝,忙補充:“‘夜礦’便是夜明珠,如今市面上不多見,一顆小珠就價值百金。傳聞古時豪富郭況‘懸明珠與四垂,晝視之如星,夜之如月’,那也不過是四顆。夜礦產自西域,汴陵地下,怎會如此大量的夜礦?”
前方領路的子笑道:“對我家神來說,這些不過是田間稗草,灘涂爛石罷了。此乃‘小天’,前方還有‘大天’。”
四人穿過簇簇夜礦,過了一重門,目盡之,又是另一番景象。
外界分明是寒冬臘月,這天之中卻暖如晚春。一汪清泉蜿蜒流過,延進另一出口,泉邊有楓樹十余,芍藥數叢,石壁上布滿綠瑩瑩的爬山虎。一似花似草的奇香悄悄彌散開來,春花頓覺靈臺清明,心舒暢,仿佛立刻可以輕輕躍起來,在空中翻個筋斗。
驚愕道:“這中不通日,怎會有如此天然奇觀。”
嚴衍道:“你再看仔細些。”
春花一愣,再定睛一看,見那清泉竟是無數瑩白珍珠堆砌涌流,楓樹與芍藥都是深深淺淺的紅寶石,而石壁上爬滿的藤蔓,竟都是剔的翡翠。
領路的子對的驚嘆十分滿意,微笑道:“我家神說,珍珠翡翠白玉石,和花樹水草一樣,只耐一觀。兩位可盡觀賞。”
“……”春花默了一默,將嚴衍拉到一邊,低聲耳語:“這位府主人,不說富可敵國,至也抵得上十個汴陵城,還喜歡裝作不經意地炫耀奢靡,卻又幽居地下,實在有些古怪。”
嚴衍思忖一瞬:“你翻一翻我的錦囊,里頭有個圓柱木筒。”
春花從他腰間掏出錦囊。
“這是防的暗,上面有個小彈珠,可以按下去。你將它套在手上,若遇到什麼古怪的東西便對準了按下彈珠。”
春花依言,又覺得不放心:“萬一你發現了什麼,又不好直接告訴我,該怎麼辦?你現在行不便,還得靠我保護你。”
“……”嚴衍覺得,那倒也不至于。
春花:“不如咱們商量一個暗號,你說出來,我便知道有問題,立刻用這暗。”
嚴衍嘆了口氣:“什麼暗號?”
春花神端重地道:“你就說……‘我錯了’。”
嚴衍:“……”
“為什麼是這句?”
“這天底下,要挑一句你慣常絕不會說出口的話,一定是這一句了。”
領路的兩個子笑瞇瞇地向他們招手:“兩位,前方便是神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