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陵歲末的這一場雪,下了五天五夜，眼見著暖閣外的青松被日日積雪得彎了腰，轉眼便是臘月二十九。汴陵百姓有的回鄉下過年，留在城里的多半也都忙于家中歲事,城中繁華街道紛紛閉戶,一時倒冷清得像個孤城。

長孫府張燈結彩,家人灑掃門戶,布置香花祭祀供禮，廚房里烹羊宰牛,浣豆釀茶,各司其職,人人忙得腳不沾地。

嚴衍是客,又是傷病號,日日只在暖閣里看書看賬，但窗外的熱鬧喜慶多沾染了幾分。先是有裁給他量做了兩新,又有廚子來讓他定兩道除夜的菜，錢莊的小章送了干凈桃木牌讓他寫桃符，擾得嚴衍煩不勝煩。但有些不耐煩，對方便理直氣壯地告訴他，這是長孫家的規矩。

除夕對嚴衍而言并無特殊意義。

他父母早逝,祖父亦修無為之道,向來寡言。往年除夜，都是祖父與他兩兩相對,除了命廚房加兩個菜,便是考校他修為學識。一待亥時,祖孫二人祭過祖先亡者,相對一揖,回房休息。

嚴衍當然知道，別家府都不似他家這樣寡淡。但看長孫家的態度，也未免過于隆重了。

巡夜的剛敲過二更，暖閣的門扇“嘭”地被撞開，一寒風卷著細雪花撲進來。

書案上的燭火瘋狂躲閃，長孫石渠跟頭流水地撞了進來，一見他隨意披坐在案前看書，不由得大驚：

“嚴先生，你怎麼還沒穿戴好？”

嚴衍皺眉：

“石渠兄有事？”

石渠怔愣地看著他，半晌一拍腦袋：“哎呀，我都忘了，你不知道我們長孫家的規矩。”

“……”嚴衍出一苦笑，“這幾日已學了許多貴府的規矩。”

石渠嘿嘿一笑：“別的我不管，今夜這個可是最有意思的規矩。春花和我去‘散金銀’，你去不去？”

散金銀，是汴陵一帶富商祖輩留下的習俗。在年節之前，大雪之日，有德行的富商會前往城中最孤苦艱難的窮困人家，暗中以破碎金銀或紙鈔藏于貧家門戶。這些貧家次日展門見了金銀，不知何人，還以為是菩薩顯靈，于是便可以這小小財富團圓家人，過個好年。

如今盛世藏富于民，貧家漸，況且行善不留名，于善人生意并無益，故而這傳統失傳已久。嚴衍沒有想到，為汴陵首富的長孫家竟還保留這習俗。

兩人穿戴整齊到了門庭，一眼見長孫春花抱著個沉沉的錦匣，立在大紅燈籠之下。

今日不招搖，穿了一瑩白斗篷，邊緣亦是純白絨，眉眼如墨涌，發上一枝黃臘梅。于這幽幽雪夜之中，不似往日金尊玉貴的財神，倒像是一只天然懵懂的梅花。

聽見踏雪之聲，回過頭來一笑，仿佛春風化開了雪。

“哥哥。”

見嚴衍跟在后，春花微微一愣，面責怪：

“外面這樣冷，你把他拉出來做什麼？”

石渠也不示弱：“你把他養在暖閣里，都快發霉了，金屋藏也不是這個藏法兒。”

“……”春花被他懟得一愣，一時竟找不到話語反擊。

只得覷一眼嚴衍，見他沒有惱怒之，這才放心。

“這本是我家的習俗，雪夜勞累，嚴先生不必勉強同行的。”歉意地解釋。

嚴衍淡淡睨：“出去走走甚好，倒也不勉強。”

“……”

春花瞪一眼得意洋洋的石渠：“那就同去吧。”

嚴衍踏前兩步，行至燈火中。他面雖蒼白，但五凌厲清冷，更有一沉著氣勢，著墨大氅，袂繡著數株老松，正是春花特地讓布莊的裁為他趕制的年節新。

這孤高端正，果然很適合他。春花心中暗暗地想，有細碎的愉悅浮上心頭。

西郊的方家巷子，是整個汴陵最貧窮的片區。除夜將至，別都是一片歡騰熱鬧，張燈掛彩，只有此一片沉寂晦暗。只有兩三戶人家的窗戶著暗淡的燈火，間或有人孩子的哭聲，有時又有連續的男人怒罵的聲音，驚起遠遠近近的狗吠。

路上幾乎無人，家家閉門戶。三人涉雪而行，后跟著的正是已經還俗回家的李奔。他回復了護院的裝扮，看起來頗為孔武有力。有個醉醺醺的漢子路過，見這幾人穿著考究，想上來蹭些便宜，見李奔往旁邊一擋，也就訕訕退去了。

路邊一只枯瘦的老貓驚了一聲，飛快躥進了樹叢。

嚴衍道：“世人都道汴陵富庶甲天下，沒想到，還有這樣破落潦倒的地方。”

春花道：“汴陵能人眾多，人人都想做人上之人，總有些爭不過別人被下來，得毫無希。此房屋老舊失修，許多都已無主，或收著十分便宜的租子。因此居住的多是無可去的流浪者，有因有殘疾而被拋棄的，有家中人口太多無力贍養的，也有那些爛賭不事生產的地流氓。他們遠離繁華鬧市，多是靠打些零工為生，往往吃了上頓沒有下頓。若是走投無路犯了法紀，府只管往獄里一扔了事，平日很管他們的生死。”

讓石渠托著錦匣，自己從匣中拿出一顆碎銀，以一張黃紙包了，親自塞在一戶人家的門扇底下。沿街沿戶，都是如此，竟也不厭其煩。

嚴衍看見那黃紙上帶著墨跡，于是另了一張來看。只見上頭畫著一幅小畫：一個高高的匾額上畫著一朵重瓣小花，底下是一個小人兒挑擔執鋤，咧著笑臉，小人兒的一只手上拿著個閃亮的金元寶。

他問石渠：“這畫是何意？”

“這都看不明白？”石渠眉一振，終于抓著一個展自己非凡智慧的時機，“這是我們長孫家鋪子的招牌，底下這人在干活，拿了不工錢，所以特別開心。”

“……”嚴衍默了一默，“長孫家……很缺伙計麼？”

“當然不是！”石渠驕傲道，“我們長孫家招伙計，都是要搶破頭的。

“那為何還要如此費心？”

“春花說了，住到方家巷子來的，多半是很難在別家找到差事的人。散金銀，只能解一時之急，治標不治本。我們長孫家開了個學徒塾，但有那些缺胳膊，或是年邁弱的，有師傅教導一門新的適合的手藝。譬如腳不好的可學繡花，口不能言的可學按圖送貨。大約三個月，就能上手干正經活兒了。學徒期間的伙食，都由長孫家承擔。”

嚴衍一怔：“這倒是個好法子。但你們既是商人，如此行事難道不會虧損麼？”

“能好好學徒三個月的，定是有決心好好工作養家的人。自家培養出來的，不僅手，還會忠心。春花說了，千金難買是人心。”

嚴衍沉默了一陣。忽然想到，兩人從海龍腹中困之后，遇到的那位老嫗。那時春花也曾將自己的名牌贈予，給安排個差事，只可惜對方不領。

“這法子，還是我和春花一起想出來的。算過賬，只要每年拿出產業利潤的十中之一，足可支撐。”石渠沾沾自喜，“但我們終究只是普通商戶，許多貧戶怕我們為富不仁，當我們是騙子。春花和我曾向知府大人進言，提過這學徒塾若能由府來組織，定能事半功倍。但知府大人覺得……此事不易有功，反易多事，便沒有了下文。”

石渠嘆了一聲：“不是我說，要是有一日我能考中進士，撈個做，定能有許多利民舉措。”

嚴衍微微失笑：

“你們兄妹二人，行事確與旁人不同。”

驀地想起一事，嚴衍眸微沉，問道：“嚴某聽聞，春花老板年時，曾起意要燒錢莊？”

石渠呆了呆，旋即哈哈大笑：“這事兒在汴陵是出了名的，也只有你這外地人不知道。”

那一年，長孫春花只有十一歲。

長孫家數代經營尚賢錢莊，一向是謹守本分，叟無欺，但終因規模有限，服務單一，被尋家錢莊搶了不老主顧。直到那一日，忽然有大批百姓上門兌存銀。

長孫家的存戶主要是幾個大戶，慣常有大筆開支，都是會提前打招呼的。這些銀鈔為何會散落到百姓手中，百姓們又商量好了一般上門兌銀，這里頭的文章，行人一看便知。

長孫恕自然也知道自己是被算計了。無奈庫中存銀有限，四奔走，多年的老生意伙伴竟無一個出手相助。還是一個老友暗中提醒了他，尋家早前已放出了風聲，要收并尚賢錢莊。汴陵城中，哪家富戶敢公開與尋家作對？

眼看付不出兌銀，三日府便要來上封條。長孫恕無計可施，窮途末路，思及家中還有兩個孩子需要養，只得同意，以三萬兩的凈銀將尚賢錢莊賣給尋家。

夜，尋仁瑞親帶了自家錢莊的掌柜賬房管事伙計，前來驗收尚賢錢莊。不料，長孫春花領著石渠、仙姿、李奔等人，各個手擎火把，攔住了尋仁瑞的去路。錢莊周圍早堆滿了木柴火油。

隔著幢幢火，春花對長孫恕喊話：

“爺爺，你把錢莊給我，我絕不會讓它倒掉！你若非要把祖傳的產業賣給尋家，那不如都一把火燒個干凈！橫豎咱們祖孫三人吃糠咽菜，也能活！”

那時尋仁瑞剛接了尋家家主之位，正是意氣風發之時，自然沒把一個臭未干的丫頭放在眼里，招呼左右護院便要用強。

卻聽那黃丫頭冷笑道：

“尋當家的，你為了收我家錢莊，所投絕不止三萬兩，其中從地下周轉而來應也不在數。我今日燒了錢莊，長孫家當然玩完，你此前高價買走的尚賢銀鈔也都形同廢紙了。腳的不怕穿鞋的，您自己掂量掂量。”

尋仁瑞表面未，心卻是大驚。

到了這個形，雙方都有不籌碼在賭局中。他初掌大權，尋家其他幾房都看著他的作，若在長孫家栽了大跟頭，以后這家主恐怕難當。

確實像這丫頭所說，長孫家可以什麼都不要，他尋仁瑞卻輸不起。

他心中雖驚懼，面上卻仍虛聲恫嚇：

“丫頭，這可是你長孫家的祖宗基業，你當真忍心燒個干凈？”

春花在火中與他正正對視，哈哈大笑起來：

“尋當家的，我長孫春花過去、現在、未來，說話一定算數！”

手中火把輕輕一擲，便點著了半邊牌匾，火焰騰地燎著了前頭半間鋪子。

尋仁瑞大驚失，兩人對峙了頃刻，他驀地大呼：“快救火！”

這是尋仁瑞與長孫春花第一次正面鋒，也是他后來無數次落敗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