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居然忘了,這位天大人是個認死理兒的主兒。
攬住腰的堅實手臂過層層深傳遞著熱度,兵荒馬中,春花抓著一臘梅樹枝,連忙站起,背過來,如臨大敵地瞪著談東樵。
“……”
談東樵疑心自己再靠近一步,這平日氣定神閑的姑娘就要拿出破靈箭來對付他了。
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網開三面。他后退兩步,給留了些騰挪的空間。果然,神鎮定下來,悄沒聲兒地長出了口氣。
談東樵勾了勾,發覺自己近來笑得有點多。
“春花老板,還未回答本的問題。”
這還擺出威來了。春花沒好氣地想。
“捉賊拿贓,捉……”察覺比喻的不妥當,咳了一聲,“春花不明白天大人在說什麼。”
這回答似乎并不令談東樵意外。他挑眉看了一會兒,徐徐道:
“春花老板否認亦是無益,本留存了證據。”
……這活閻王,據說夜審,日斷,該不會真有什麼法重現罪案現場吧?
春花口舌干,聲音也哆嗦起來:
“……什麼證據?”
他湊近一步,低下頭,將那淺潤的湊到眼前:
“或許要傳仵作來驗了傷,春花老板才肯認?”
定睛一看,這才見他上兩個淡淡點,間距與的兩個小虎牙距離恰恰相當。
手指猛一蜷,生生地在臘梅樹上摳下塊樹皮來。
……干脆來個人,挖個坑,把埋了吧。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峙片刻,春花終于敗下陣來,垂頭泄氣道:“天大人既然有證據,那也許、可能是真的吧。不過您也知道,我昨日中了暗算,藥效上來,干出什麼出格的事兒也不稀奇。都說不知者不罪,反正……我自個兒是不記得了。”
只記得有個玉石,涼涼的,潤潤的……
談東樵神肅穆地思考片刻:“春花老板又想拿‘難得糊涂’來搪塞過去麼?”
那……必須得搪塞過去啊。不然還能圖個什麼結果麼?難道強搶了他當上門婿,或者跟他回去做天夫人?
似乎還是前一種更可行一些……
春花被這膽大包天的念頭嚇了一跳,連忙擺手:“不過是被親了一口嘛,又不至于掉塊,您大人有大量,何必和我計較呢?要是覺得吃了虧,大不了我賠銀子,您開個價?”
談東樵著實皺起了眉:“春花老板這口氣,倒是跟梁家人的臉差不多了。”
春花又驚又怒:“這怎麼能一樣呢?梁家使了卑劣手段,騙我局,我……我可是不由己!何況我手無縛之力,哪有本事對您用強,您自己不會躲啊?”
說著說著,驀地一愣:
“對啊,您當時怎麼不躲呢?實在不行,一子把我敲暈也行啊。”
談東樵默然半晌,退開一步,眼神灼灼地著,神有些難以言喻。
霎那間心虛如海浪涌上來,春花薄怒回:“你看什麼?”
談東樵攤開手,嘆了口氣:
“春花老板怎知只親了一口?”
“又怎知……談某沒有躲?”
“不是說,不記得了麼?”
“……”
好,好,果然是一位夜審、日斷的活閻王。恐怕對著一板凳,他也能盤問出三兩木渣渣!
縱橫商界多年的春花老板,心里狠狠地吐了一口老。一向雖是有債必償,有約必守,但事急從權,沒有別的選擇,只好……賴賬了。
春花戲假真地□□了一聲,捂住額頭,翻了個白眼,昏了過去。
厚夜,汴陵府衙。
看管殮房的老趙給房門上了把大鎖,將鑰匙往兜里一揣,大搖大擺地往外走。
守門的衙役見了他,笑道:“聞頭兒不是叮囑你守大夜麼?怎麼才過三更就吃酒去了?”
老趙啐了一口:“聞桑這小子,兒都沒長齊,就使喚起趙爺爺來了,誰聽他的?殮房里的尸沒人看,還能自己爬起來跑掉?”
衙役沒再說什麼,目送他離去。
夜更深了,烏云如幕遮住了月,投下濃重的影。沒有人注意到,影中升騰起一黑霧,彌漫過府衙的層層墻瓦,徑直來到偏僻不起眼的殮房。
“叮咣”一聲,門鎖開了,鎖鏈仿佛被無形的手托著,緩慢而安靜地落在地上。
殮房的木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黑霧在房中徘徊了一陣,終于在其中一尸首的側落了下來,漸漸匯聚人形的實,兜帽,灰,帶著與新鮮尸不同的腐爛惡臭。
灰的老五掀開面前尸首覆蓋的白布,出一張五難辨、模糊的臉,但看頭飾,應當是尸。它將白布蓋回,轉向第二尸首。
第二是一個摔斷了脖子的老頭,傷口在頭,面容整齊。
但,仍然不是它要找的。
它來到第三尸首面前,尖利的指甲撥開裹尸布。
這是一張模糊程度與第一尸近似的臉,但發髻整齊,完好的皮仍然細。灰老五拎起尸的手,仔細端詳,這是一只布滿了老繭傷痕,且因多年泥水工作而長著黑腐蝕斑的手。是個命苦的年人。
灰老五頓了頓,反手一推,將尸挪了個背部朝上。它謹慎地四張一番,確定無人,才起袖子,出一只森的細爪,爪尖亮起烏黑的芒。
爪尖堪堪要及尸后腦,驀地頂上金大作,一張稠大網從天而降,將灰老五罩了個正著。
呼聲凄厲響起,險些撕破人的耳。電火石間,隔壁停尸床底下滾出一個人影,啪地往那老五腦袋上了張黃符,口中喝道:“定!”
老五的嚎聲戛然而止。
自屋頂翩然飄落一個青的頎長影,正是談東樵。
躲在床下的人——聞桑了口氣,打了個響指,殮房燈火瞬間燃亮。
“師伯,幸好你想了這法子,終于逮到一個活的。這些老五,道行不高,自起來倒是快得很。”他繞著灰老五轉了三圈,見它被無定乾坤網捆得結結實實,又被黃符定得彈不得,這才放寬了心。
“這麼個貨,其實我自己就能應付,師伯何必親自來呢?我聽說春花老板遭了梁家算計,府里這幾日都不安生,此刻您該在長孫府啊。”
談東樵淡淡睨了他一眼。
“我已在長孫府周圍設下法制,老五不能輕易靠近。”
“哦。”
考慮得還周到,您除了當賬房,干脆把護院的活兒也接了得了。
聞桑腹誹了一會兒,忍不住又道:“可是,春花老板這會兒心可能也不大好,也許需要有個人說說話兒,有個肩膀靠著哭什麼的……”
他瞥見自家師伯冷冽的目,頓時意識到自己又放飛得太厲害了。
咳,恐怕是又被攆出來了吧。
他識相地轉移話題:
“那個,師伯怎麼知道,這老五會趁夜來打尸的主意?”
談東樵將停尸床上的年尸首擺正,重新覆上裹尸布。
“是枕骨。”
聞桑一愣。
“蘇玠留下的,不只是書信,還有一片薄薄的骨片。他將那枕骨磨圓了,藏在一個長命鎖中,留給了長孫春花。”
蘇玠在信中說,他誤澄心觀,在地窟中發現了無數形狀相似的三角骨片,有的日久年深,有的新鮮潔白。他只來得及了一片離開,事后驗看,才發現是人的枕骨。背后妖魔盤踞汴陵多年,法力高深,蘇玠清楚自己力敵不過,且有家累,本不愿牽涉太深。但那妖尊已察覺了他的份,再退避為時已晚,只得私下調查。他將長命鎖托付給長孫春花保管,但并未告知自己查知的線索,唯恐知道得太多,橫遭牽連。
談東樵神一黯:“果如蘇玠所說,安樂壺中存了無數枕骨,府衙仵作的過往驗尸記錄中,怎會全無枕骨被挖的記錄?于是我猜想,他們必是以其他方式害了人,在仵作驗尸之后,再挖走了枕骨。”
聞桑想了想,抓住的這老五,確實是將尸翻了過來,沖后腦枕骨下手。
“他們既然要枕骨,誰的不一樣?為什麼前兩尸首都不手,單單對這一手?”
談東樵冷哼一聲:“那就要問這位仁兄了。這尸的枕骨,究竟與別人的,有何不同。”
那被縛的老五兜帽落,出猙獰的面容,尖長的獠牙格格撞,仿佛拼命忍耐著什麼。
談東樵眸中厲一閃:
“孽畜,再不坦白,本天便要用‘探魂’之了!”
老五面容大震,瞬間畏起來。“探魂”是斷妄司藏的拷問之,用在凡人上是忌,用在老五上卻并無反噬,而的老五,經過探魂后,再無,靈魂也要烙上探魂之印,即便死后回轉世,再無境界提升的可能。
它口中仍然囁嚅,談東樵也不廢話,催指尖,自眉心掠出一青華:
“生為無定,死曷未歸。”
老五撕心裂肺地慘起來:
“天饒命,我說!”
“妖尊命我來取祝九的枕骨,是因為吳王世子……”
它的聲音戛然而止,仿佛舌頭突然被斬斷一般。
談東樵心知不好,指尖的青華直沖老五眉心。他的神識如同走一孔幽黑的甬道,直奔著一線微追了過去,與一個十分強大的神識一而離。
那強大的神識在老五的神魂中嘎嘎一笑,將神魂整個吞噬,而后便如憑空出現一般,憑空消失了。
老五神魂一空,談東樵的一線神識被強行出,砸回自己。他噔噔倒退兩步,吐出一口鮮。
“師伯!”聞桑大驚,連忙扶住他。
無定乾坤網中,老五形未,瞳孔已慢慢褪變白,直至為一毫無生命氣息的皮囊。
談東樵站定了子,輕了口氣:“無礙。”
聞桑道:“這老五看來稀松,怎會有如此強大的神識,竟能反制‘探魂’!”
談東樵搖搖頭:“那不是它自己的神識。”
妖尊將自己的神識放了一線在它的徒子徒孫上,在最后時刻吞噬了原主的神魂,遁逃而去。
聞桑一凜:“妖尊的法力竟已高深到如此地步麼?”
談東樵冷笑一聲:“恰恰相反。他的□□怕是極為虛弱,只能借門下子孫軀四游走。只是不知此刻,他的本神識寄生在何人上。”
聞桑怔了怔:“師伯,那老五剛才說……吳王世子,咱們是不是要查探吳王府?”
“先緩一緩。”談東樵道,“你師父韓抉快要到了。堪輿、、天象他更為擅長,我還有些疑問需要他來解答。另外……”他頓了一頓。
“盡快查清楚這年的份。”
吳王府,風麟軒,雙目已盲的霍善道尊驀然大睜雙眼。
吳王急急撲過來:“道尊,可有進展?”
純白的眼珠在霍善道尊的眼眶中轉了兩轉,他疲憊地長嘆了一聲。
“來不及了,斷妄司天已至,蘇玠帶走的東西,也已到了他手上。”
吳王肝膽俱裂:“那……長思呢?長思可怎麼辦?”
霍善道尊凝神沉思良久,道:“而今,只有一個人可以救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