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檐垂鈴響。
南浦溪在旁急湍奔流。
章越每從此道進城學,都十分貪這溪景山故看個不停。而一旁郭林則坐在搖擺不定的車上,勉力定著子,扶著車輢讀書。
章越上一世時在平穩的高速路上都看不了手機,而如今在這顛簸的路上,師兄居然能看得進書,真是神人。
“師兄都要縣考了,咱們不著急這一時半會的,再讀兩日也長進不了哪去?”
章越本以為郭林會說讀一日是一日功夫的話,
哪知郭林道:“反正也是無事,就讀書吧。”
章越心底見不得師兄讀書,自己沒讀書,于是道:“師兄,想想三娘吧,如此就有事作了。”
郭林看了章越一眼,果真放下書來,隨即長嘆一聲。
章越淚目,師兄我錯了。
但見郭林又拾起了書,默默道:“雖知此生娶不了三娘,然而……還是要讀啊。”
郭林隨即苦笑。
明知道什麼是996 ,什麼是后浪,什麼是韭菜,然而咱還不是一樣作個沒有的打工人,然而……算了說了都是淚啊。
但看看師兄別人十道取六道,自己要全對,可縣學招錄還是要去,書還是要讀。
師兄的希其實要比我等更加渺茫。
章越想到這里,屈躺至車上,耳旁郭林已是小聲誦書,而驢車仍是一上一下地顛簸。心底無事,章越進了夢鄉。
不久章越即被郭林醒,二人要舍車從渡過河。
章越給拉車村民塞錢,他照舊沒要,只是憨憨地道了句‘兩位郎君高……高中’。
“多謝吉言!”
村民駕車辭別,章越郭林坐上渡船,左右都是提攜鴨的農人,看見竟有兩個讀書人于他們同船眼中都充滿的新鮮。
二人立在船頭上的士子衫隨風拂,眼這大好江山,頗有書生意氣,指點江山之。
章越忽朝遠一指道:“師兄,你看那是夢筆山!”
郭林隨著章越手指去,但見一座孤峰聳立,不由道:“是啊,夢筆山,江淹夢筆!此時此景,真是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章越知道這是江淹《別賦》的第一句。
章越道:“師兄,別賦里還有一句,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之如何?”
郭林笑道:“這南浦出自楚辭,子手兮東行,送人兮南浦,送別詞里常用,并非指的是咱們腳下這條南浦溪。”
章越道:“我倒覺得是,當年江淹在此為縣令時,遇到一見傾心的子,然后也是在此春暖花開的時節在南浦溪邊別離。”
“此溪名為南浦,非浦城以南,而是因江淹這首別賦。”
郭林笑道:“或許吧。但人終有一別啊。”
溪上的清風,吹拂上的士子衫,章越心起伏。隨著擺渡人一篙一篙地撐著,船漸漸駛離溪岸。
章越朝岸邊回,但見離烏溪越來越遠了,離縣城卻越來越近了。
二人又步行了一段路來到縣城,先去水南新街,章越的家中。
郭林一見章越的家在城外不由訝異:“我還道你家住城中,原來是住城廂。”
章越道:“哪呢?城郭戶可免傜役,而我家還是鄉戶,但以往編戶都是一等戶,今歲方改作三等戶。”
郭林嘆道:“難為師弟了,怎會如此?”
章越嘆道:“都怪我二哥!”
“就是因為那逃婚的事……”
宋朝編戶齊民承襲自五代,城郭戶劃分為十等,將鄉戶劃分作五等。
與今日城市戶口為榮不同,漢朝時坊郭戶還不許當呢,宋朝初期還不許經商子弟為呢。現在雖放開這一條例允許商人子弟當,但場上對于商人子弟還是有歧視。故而章越家中盡管有經營商鋪,但還一直保持鄉戶。
章越到家敲門,是章實親自來開門。
章越介紹道:“哥哥這是我郭師兄。”
章實爽朗笑道:“哈哈久仰大名,平日勞你多照顧章越,我這作哥哥的真不知如何謝你才是。”
郭林靦腆地笑了笑:“不敢當,改日還請章大郎君去烏溪做客。”
“那是一定,”章實對章越責道:“都說你這兩天回來,但也沒個準信,一時沒個準備,你帶著師兄進去坐著,我給你去買酒菜回來。”
章越,郭林連忙是一陣勸。
章越知大哥脾氣,以往章實是一定要去的,但現在被于氏把錢著沒有多底氣,但二人面前大方還是充一下。
二人拉著章實進屋,這時于氏燒好了飯菜歉然地道:“叔叔,也不說一聲,家里也沒備好飯菜。”
“不敢當,是我打攪才是。”
章實在旁心道,三哥這師兄好生知禮,蒙天庇佑,讓三哥一路上都遇上好人啊。
當下一家人吃飯,章實將菜都擺在郭林面前一個勁地勸他吃菜,郭林卻是沒筷子。
章實連連問道:“三郎你的師兄怎麼都不吃菜呢?休要客氣,就拿這當自己家,我們都是你的哥哥嫂嫂。”
郭林笑了笑只是端起碗來干飯,等大家都吃完了,這才吃了一些剩菜。
出了門,郭林對章越道:“師弟,你家平日過得比我家過節還好啊,至……至吃得飽。”
章越看著郭林道:“師兄也很好啊,你是詩書滿腹故而氣自華!”
郭林看著肚子笑了。
這時章實已去曹保正家中許久,章越等得不耐煩當即一并同去。
到了曹保正家中一看,但見章實叉立在門旁,至于曹保正則家中翻箱倒柜,一邊找一邊道:“誒,保書呢?三郎的保書呢?怎麼找不到?”
“方才分明放在此的,大郎你再等我一會,容我再找找。大郎三郎你們吃過飯麼?”
章越與郭林對視一眼。
章實也看到章越,郭林則道:“早吃過了,保正,平日你糊涂就是了,今日怎地也是如此?”
章實對章越道:“再等等,保正也不知將你的保書放哪去了?”
章越道:“哥哥我明日就要報名,沒有保正保,我就考不了。”
曹保正耳聽到這里,繼續道:“保書呢?瞧我這記,怎地就一時找不到了。”
章越道:“沒法子再等了,還勞請保正再給我寫一封吧!反正也不費什麼功夫。”
曹保正猶豫道:“這個天也晚了,我一時也看不清啊,寫不了字啊!再說保書我已是寫了,只是不知放到何去了?”
“你們兄弟再給我些時日,我找到了就給你們送去。”
“保正啊保正,此事關系我家三哥一世的前程,你怎地這般說?”章實有些著急了。
曹保正停下手里的事小聲嘀咕道:“今年不考,明年也可以考的。”
章越直接道:“哥哥你不用猜了,曹保正不愿給我們保!”
章實聞言一臉不可置信:“保正此言當真?”
曹保正長長嘆了口氣,坐在了椅上道:“兩位賢昆仲,我保正平日待你們實不賴吧!但這保書請恕我實在不能給你們結啊!”
“這是為何?”
曹保正苦著臉道:“朝廷取士要看八行孝、悌、睦、婣、任、恤、忠、和。你們章家這婣字有問題啊!”
婣就是婚姻,夫妻和順。
“我三哥又沒親?”
“是你三哥沒親,但他二哥……二哥出了逃婚這事?你讓我如何結,衙門上面會怪罪我的。”曹保正攤著手言道。
“原來如此。”章越咬著牙道。
章實蹲下來道:“保正不是這個道理,沒錯,我家二哥的事是我們章家不地道。但此事可大可小,求你放我三哥一馬好不好?”
曹保正道:“我放過他,但衙門不放過我。”
“保正……”章實忍不住吼道。
章越已攔住章實道:“哥哥算了,保正既不愿結,我們就要不用為難保正了。”
章實怒道:“如何為難?保正,你莫要欺我平日不讀書。我在衙門也有游,這八行以孝,悌,忠,和最重,其余皆可商榷。你卻拿一個婣字說事,何況又非我三哥逃婚。”
但見章實喝道:“今日你不給我拿個說法,我就不走了,我看你以后在街坊鄰居面前如何抬起頭。”
曹保正看了章實一眼,忽噗通一聲跪下來道:“章家大郎,三郎,我給你們磕頭了,不行,真是不行,求你們別為難我保正了。”
說著曹保正磕頭,一旁章越已是扶住。
“哥哥,還是罷了,我們回去再想辦法。曹保正你也無需如此,你雖有你的由,但此事我會記住的!”
章越將曹保正扶起后,已站起來。章實此刻已是氣急,但見曹保正寧可磕頭也不愿結保書也是無可奈何。
幾人出了曹保正的門,郭林道:“師兄我去爹爹那,找縣學學正問下還有無別的辦法。”
章實道:“也好,我也找徐都頭想想辦法。”
章越點了點頭,由著他們離去,但他知道他們二人不會有什麼結果。因為有人正千方百計第阻止他去赴考,著他不讓他出頭。從他進縣城的第一步開始,他的考試已是開始。
因為他這次縣學錄試最大的難關不在考場,而是在考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