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煌煌,巨制銅胎琺瑯六方落地燈映上裴策清峻高徹的側，他眼底疏無笑意，角卻微牽,平澹道：“兒臣謝父皇賞賜。”

為他侍酒的自然不是柳昭容,而是一名穿青圓領窄袖袍衫的侍。琉璃杯瑰麗剔,酒盛于其中,似一汪琥珀。鹿緩緩滴，漾起漣漪,殷紅漸染,最終如小小一方鴿紅翡翠。

裴策坐得端正高華，懶懶垂眸一瞥,沒什麼緒地手接過,如白玉雕的指映著瑰麗的紅，一口飲盡。

皇帝拊掌而笑：“懷瑾豪爽！”說罷，從柳昭容瑩瑩纖手中接過琉璃杯，仰頭一飲而盡。又吩咐侍將鹿分賞于席間，特特點了一句淮平王：“賢侄所獻，自己可不能下。”

柳昭容立于君王側，聞言自然地朝著淮平王裴昶的方向一,看著他長玉立,從侍手中接過杯盞,水煙細眉幾不可察地一凝。

很快收回目，向皇帝欠施禮，目不斜視回到自己座位。

鹿酒分賞眾人，皇帝興致高昂，拉著諸位皇子各飲了三杯，才讓人將重傷的麋鹿撤下。

腥氣猶在殿中彌漫,皇帝似有些憾地看著二皇子與三皇子間空缺的席位，道：“可惜懷章來遲。”

懷章，是三皇子裴筠的字。

來遲。而非不能至。

席間眾人多聽聞了三皇子遇刺墜崖之事，聞言神各異。

皇帝派三皇子赴黔中道治災，看似一種放逐，實際也給了母族垮塌的三皇子一線破局的生機。三皇子黨雖不可能再回到鼎盛景，但總歸有轉圜余地。

冬狩之日，二皇子救駕有功。眾臣本以為皇帝會借機重用二皇子，結果皇帝傷勢過重，以至于太子代為臨朝了一段時日，反而讓太子鞏固了權柄。

而皇帝醒后，只草草封賞了二皇子黃金千兩，良田百頃，并不見重用之勢。這讓尚未站隊的那些世家老臣，都再度掂量了局勢，不急于下注。

本以為離京治災的三皇子兇多吉，現在看來，他早已回京，且皇帝知曉此事。或許皇帝有心扶持三皇子，亦未可知。

朝中更有數眼明心亮者，能看清自太子羽翼漸后，皇帝便有心牽制。

皇帝生多疑，三皇子失去母族支持，同時也更易掌控。其才干、聲名猶在，朝中追隨者未散，若只是作為掣肘儲君勢力的棋子，不失為上佳之選。

銅胎掐琺瑯六方宮燈里，火無風一晃。太子裴策清漠神分毫不變，俊眸順著那輕曳的燈火微微一斂，散漫的，看不出緒。

無人看見，桌案所掩，他隨意搭于膝頭的手上，拇指所戴白璧松竹紋扳指已出現細碎裂紋。

不為朝堂，只為他的晚晚。

恰這時外頭太監尖細的唱喝聲響起：“三皇子至——”

烏皮六合靴邁上含元殿前漢白玉砌就的長長龍尾階。殿外八角琉璃風燈高懸，勾畫出一道頎秀清濯的影。

隨著來人步步上前，殿中眾人看清他所戴遠游三梁冠，看清那一皇子服制，絳紗單下白裳勝霜，蹀躞金帶修束其，人亦似凝霜攏月，雋潤爾雅。

幢幢燈影映上一副如玉俊容，只是稍顯消瘦。裴筠向高座上的皇帝一禮：“兒臣來遲，請父皇責罰。”

皇帝豪宕一笑：“懷章不必多禮，你于黔中道治理雪災有功，理當獎賞才是。”

裴筠謙和垂眸，溫聲道：“都是分之事，兒臣不敢居功。”

殿氣氛看似和睦，席間眾人皆掛起笑意，紛紛舉杯，或慶賀三皇子平安歸來，或稱道三皇子為民立功。觥籌錯，其中真假，各人心知。

一位郡王問起他遇刺墜崖的傳言。裴筠輕描淡寫，淺笑帶過：“在黔中道和返京途中，的確曾兩度遇刺，以致耽擱行程。幸而后一次對方略顯急切，出破綻，我有所防備，布出墜崖假象，逃過一劫。”

皇帝側，皇后目含憂切地看向他，緩聲道：“看來懷章這一路兇險非常，陛下定要追查出行兇之人。懷章勞頓辛苦，快座歇息吧。”

裴筠躬一禮，笑意溫淡：“多謝母后關懷。”而后轉席。

路過裴策座席時，腳步微不可察地稍緩。

裴策一手執杯，一手置于膝頭，慢條斯理碾著拇指上的扳指，面疏漠自若。

裴筠終究不偏不轉，款步而過，二人無一剎視線匯。

他落座于二皇子與四皇子之間。二皇子裴篤側首，不去看他，似從鼻腔里冷哼了一聲。下一瞬，裴篤察覺到來自高座上皇后的視線，抬頭，對上一雙端嚴含笑的眸。

裴篤不不愿轉回去，舉起琉璃杯，向裴筠道：“恭喜三皇弟，立功而歸。”

裴筠亦舉杯，溫和有禮：“謝二皇兄。”

一旁的四皇子裴簡，因母妃出低微的緣故，素來緘默和順，見裴篤舉杯，也雙手捧起酒杯來，恭遜道：“三皇兄一路辛勞，便以此薄酒，為皇兄接風。”

裴筠淡笑頷首，道謝飲下。

酒過三巡，皇后看席間氣氛正酣，向皇帝提道：“臣妾有一堂侄，乃中書侍郎之，特為今日宴會排演了舞蹈，愿為眾人助興。”

皇帝品著杯中佳釀，只覺得不如方才的鹿酒，宴飲的興致已見闌珊。對皇后的提議，他大致猜測是為了促其子裴篤與堂侄的聯姻，無可無不可，隨口應道：“那便傳上前一舞。”

樂人在殿側調試箜篌的泠泠聲響約傳來。裴筠放下琉璃杯，起一揖。

“兒臣返京，尚未拜見母妃。聽聞母妃纏綿病榻，兒臣掛心不已，請恕兒臣無心賞舞，先行告退。”

皇帝聽他提起被暗中足于淑景殿的江淑妃，放下杯盞，向自己的三子。其實裴筠與其母容貌氣度有五分相似，只是裴筠上多了男子的蕭朗。

江淑妃雖出定北侯府武將世家，卻不似將門之的瀟灑落拓，倒與其次兄江景行秉更為接近，浸染了文墨雋雅，沉靜溫。閨名意，恰如其分。

伴在君側多年，又協理六宮，素來勤謹得宜。

或許男人的心理總是微妙矛盾。皇帝十分用柳昭容將與結合得恰到好，但又在心底鄙薄出小門小戶的。

江淑妃有著純然的溫和來自世家大族的端雅，又不似皇后古板，皇帝亦喜，卻期待著磨去高門傲骨后更加的馴順。

皇帝斂去隨鹿酒起效而搖曳浮躁的心神，向裴筠隨意揮了揮手，道：“去看看你的母妃吧。”

裴筠行禮告退。

樂聲漸起，十二把首箜篌齊奏，琴弦上映出泠泠的。十二名舞姬石榴翻飛，香鬢影，眾星拱月般迎出一道曼妙妍影。

趙霂知以薄紗掩面，腰肢裊裊回轉，袖擺褰褰飛，紗輕紅如霧，在煙中霧里，含將秋波般的目投向太子席座。

卻見裴策執著琉璃杯，漫不經意向殿外遠去的背影一瞥，目落回杯中，悠然看澄酒在杯壁轉過一周，神廖然淡寂，難以捉。

他慢慢將杯中酒飲盡，起向上首的皇帝告罪：“兒臣不勝酒力，想出去走走。”

皇帝擺手示意他自便：“今日也算家宴，不必拘禮，去吧。”

趙霂知看著那道高大峻影信步而出，從始至終不曾將眼神在上停留，舞步不由一滯，錯了節拍。

幸而皇帝也不曾認真觀舞，沒有怪罪。頂著漸顯蒼白的桃花面，倉促跟上，心，卻是徹底失了方寸。

殿外夜濃稠如墨，廿三的下弦月尚未從東天升起，唯有懸于殿頂重檐下的琉璃風燈在長長龍尾階上染開暈黃。

裴策拾階而下，向無際宮海中的某個方向，目靜得過分，似深不見底的潭。

方才漫然一瞥，裴筠遠去背影如清風朗月，酷肖江音晚筆下淡墨勾勒的形意。

“去看看你的母妃吧。”

他的晚晚，此刻就在淑景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