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驚雷穿雲裂石, 轟隆落下,撕開江音晚的思緒。裴策容镌然如刻,淡漠下着無盡寒凜, 漸漸與眼前重合。
當年的潇風晦雨隐去, 矆睒不見, 夜吞沒最後的霞, 裴策于一室昏暗中靜靜看着,寂寧得讓人心驚。
江音晚的芙蕖面上, 褪得幹幹淨淨。無從辯駁, 只徒然搖了搖頭,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若呢喃, 答他方才的提問, 如此蒼白:“不是不願……”
而是不能。
仍坐在裴策的膝頭,看到他緩緩笑了一下。
那笑意慵然,轉瞬即逝。漆眸淡淡凝着,如冬日千裏冰封,行于其上,可窺見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不不慢道:“既然晚晚願意,孤怎可辜負你的心意?”
江音晚一霎頭皮發麻, 渾繃, 到腰間的大手一點點收, 倉皇地去推裴策的肩膀。
自是徒勞。下一瞬,的一雙細腕被裴策單掌扣住,翻按在雕花嵌寶的圍欄。
青如瀑,一霎流瀉在絹地乘雲繡枕,沐浴後暫用來挽發的那支白玉簪,不知落去何。
杏眼駭懼凄惘地睜圓了, 如離群的鹿,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滲出來,落至散鬓際。
上方那雙深眸如淵,矜慢從容,似毒蟒着緩緩絞殺獵的過程,看着它無力掙紮以至窒息。于那蟒口,卻是漫長酷刑。
臘月廿七的殘月在東天升起,只細過眉梢的一弧,黯淡如缈惘心緒,被紗雲輕易遮去。
待被裴策抱去湢室,已幾乎失去意識。
此後兩日,江音晚未再見到裴策。
記得裴策廿七過來時,分明道皇帝已封筆,他亦能得兩三日空閑,至新年元日大朝賀,及此後接待各國使節,才會忙起來。
心中猜到是自己徹底惹惱了他。不過這樣也好,到了這步,相見不過徒添彼此傷痕。
江音晚渾酸痛乏累,幾乎去了半條命,一直昏睡至未時末方醒。前夜的晚膳已索免了,朝食和午膳都是由素苓端來,潋兒細細喂用下。
執意不肯延醫,亦于上藥,勉強起後仍無力地倚在梨花木嵌螺钿花鳥紋人榻上,蓋着一層猞猁皮薄毯,看窗外幾個婢熱絡地張桃符,為迎新春作最後的裝點。
雕花檻窗半開,隐隐有笑聲過薄薄绡紗窗紙傳進來,日落在窗花和桃符上,空中一縷一縷的淺金打着旋兒,慢慢沉澱。
江音晚也輕輕牽了牽角。只是想到裴策,這笑意淡得若無。
并不知道,廿七當日,皇後對墜河亡一事起疑,已雷厲風行派人重新核查。
無故重驗京兆府已結案的,并不容易。皇後先暗中派仵作開棺核驗了教坊埋在葬崗的“潋兒”,果然驗出蹊跷。
據教坊稱,潋兒是聽聞舊主死訊,悲痛之下,投井自盡。然這首,雖年歲和形相似,乍看之下亦有溺斃之人的表面征狀,但剖開細驗,特征并不相符,乃死後才被投井中。
皇後聞訊,心中有了數,還是不免到驚愕——太子竟當真如此大費周折,去私藏江家的兒?
随後,皇後知會了朝中依附趙氏、擁護二皇子的三兩臣子,試探況,上折參京兆府疑似失職懈怠,草草結案。
京兆尹杜懷忠生老實庸懦,雖算勤勉,但京兆府案件海量,堆案盈幾,他并無心力一一過問。
當初為搜尋江音晚下落,京兆府耗了諸多人手、力、時間,排查範圍逐日擴大,底下漸漸生出不滿。說到底,江音晚雖涉謀反重案,卻只是一個被連坐的子,并不值得如此耗費辦案資源。
到後來,此案的草草了結,多有底下人松懈的原因,而杜懷忠終究選擇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去過問。
被連參兩本,杜懷忠趕忙自省,重新核驗。其實這,乃河上浮,面目腫脹,遭魚蝦啃噬破壞嚴重,除一教坊所制的殘破舞,并無其他份特征。
彼時已經過仵作查驗,所得的信息亦寥寥,唯有死亡時間、死亡方式、大致年齡和形。
這一切,若說是墜河亡的江音晚,皆說得通,可僅憑這些,并不足以确認份。眼下并無推翻定論的證據,但若要說京兆府失職,亦說得通。
模棱兩可之下,若換了旁人,或許會上折巧言辯駁,但京兆尹杜懷忠畢竟秉老實庸懦,選擇在陛下發話之前,自請失職之過。
皇帝已封筆罷朝,有要事方宣臣子到紫宸殿前殿商議。
他太清楚江家“謀反”,因覺江音晚雖是江家人,不過一個子,掀不出風浪,對此事并未太過上心,只下口谕小懲大誡,罰杜懷忠閉門思過。
本以為此事就此了結,料廿九,便有朝臣上奏,參太子疑似窩藏逃犯,稱有人看見失蹤的江音晚就在太子私邸。
上奏的亦是趙氏黨羽。雖無證據,顯得過于急切,但皇後知道從核驗“潋兒”起,此事遲早瞞不過太子,為免他有所防備,必須速戰速決。
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說,是勾結逆賊,往小了說,不過私藏了一個教坊子,雖與太子一貫的冷寡不符,但只屬私德有虧。
皇帝本就忌憚太子,自然希将此事往重了定。即便他心中清楚,太子與江家,不會有所牽扯。
裴策這兩三日,為保江音晚,周旋于紫宸殿和朝臣之間。此事并無實證,是否追查,如何定奪,一切全在聖心。
裴策既要阻止皇帝再查,又不能顯出自己對江音晚的在意,以免為招來禍患,只能引導皇帝覺得自己是擔心被扣上勾結逆賊的罪名。
他知道皇帝真正意圖,本不在于江音晚,而在他手中權柄。于是向皇帝讓渡出一部分朝中勢力,終得以在心照不宣中将此事揭過。
最後皇帝在紫宸殿前殿,親口以“無稽之談”駁斥了趙氏黨羽的奏折,後将從太子手中收攏的這部分權柄,大多轉移至三皇子裴筠手中,二皇子裴篤亦得十之二三。
此舉無疑表了皇帝重新扶持三皇子之心。而趙氏一黨雖駁斥,二皇子卻得了好,朝臣亦窺見其中皇帝态度,其實是嘉許上奏之舉。
君王對儲君權柄的忌憚,經此事更分明地展于朝堂。而此時三皇子黨,也總算擺了江家失勢後全然被的局面,但尚無力與太子抗衡。
短短兩三日間,朝堂棋局,是更加莫測,還是變得明晰,各在人心。
休養至除夕,江音晚恢複了神,只是心緒仍委頓。
除夕夜,宮中宴飲,裴策前幾日不曾過來,今夜更不會至。讓各人都不必守着,自去熱鬧便可。
唯潋兒和秋嬷嬷在寝屋裏陪着,稱要一道守歲。其實江音晚明白,們只是擔憂自己獨自傷懷。
午後開始的雪,紛揚如絮,至夜裏已積了厚厚一層。牙雕燈籠映照在庭院,地面銀粟萬點,極細膩的粼粼清,似萬斛玉珠碾作了塵。
已是子夜,江音晚倚在人榻上,額角懶懶着圓枕,榻邊燈臺靜立,細細鎏金銅杆撐着雕的海棠,花葉托起茜紗燈,瑩然一汪亮,映在江音晚手中書頁。
秋嬷嬷和潋兒本是侍立在側,喚們坐在了榻邊的月牙凳上,二人手中各一個花繃子,撐着花素绫,細細繡出寓意吉祥的四合如意雲紋。
秋嬷嬷擡頭勸道:“姑娘若是乏了,便歇息吧,守歲只一個心意,未必真要熬到天亮,傷了子便不好了。”
江音晚笑了一下:“我還不困。”
秋嬷嬷心地蹙了眉,又道:“姑娘這樣躺着看書,仔細傷眼睛。”
江音晚垂眸,乖乖地合上了書頁。向窗外去,長夜無月,懸在檐下的牙雕燈籠一晃一晃,映出紛飛碎瓊。那一片積素輕白,綿如銀湖。
視線驀然變得虛渺,嗓音如煙似霧,似穿過曠遠時,怔忡道:“嬷嬷,我想去院子裏走走。”
秋嬷嬷愕然,趕忙阻止:“姑娘,天黑路,還下着雪,何苦要去院子裏走?”
江音晚仍是怔怔着窗外,恍若未聞。
潋兒知道姑娘素來喜歡在積雪上行走,雖不知緣由,但畢竟随在江音晚邊多年,能隐隐有所知。近日姑娘緒悵惘得讓心慌,或許此時順着姑娘才是更好的。
于是道:“奴婢為姑娘多添些,扶着姑娘去走走吧。”
秋嬷嬷還再勸,江音晚已經轉回頭來,朝潋兒道了句:“好。”
那般神,脆弱如游一線,秋嬷嬷心下一驚,倏然止住了開口的念頭。
潋兒掌着一盞八角琉璃風燈,暈亮腳下一方。江音晚披着一純白無雜的狐腋裘,凝白,幾融進雪裏。
兜帽掩去大半張臉,只出尖致的下颌,秋嬷嬷仍打了傘,遮過頭頂,極小心地扶着邁步。
未走兩步,外頭忽地傳來沉穩步伐踩在雪地上的聲響。
歸瀾院的下人都被江音晚放了假,周序從前院一路跟着過來,尖細嗓音帶了些倉皇:“太子殿下駕到——”
江音晚微怔,未料他今夜忽至。
披玄青羽紗面鶴氅的高大隽拔影已繞過院門,信步而來。遠游三梁冠,清谡高華,鶴氅在風雪中翻卷,出未及更換的绛紗袍擺一角。
周序将手舉得高高,殷切地為他撐着傘,幾乎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闊步。
秋嬷嬷和潋兒無法行禮跪拜,只能福一禮,稱請殿下恕罪。
玄舄步步踩在雪上,裴策款步走近。夜幕濃黑如綢,八角琉璃風燈泠泠的,映出一副清峻玉容。
他面微凜,沉聲問:“這樣的天氣,出來做什麽?不怕摔着凍着?”
冷厲目掃過側的潋兒和秋嬷嬷,已是問罪之意。
江音晚卻慢慢擡頭,向前走了一步,彎起了角。難得面對裴策的沉凜是這樣反應,不懼不避,讓裴策面莫名和緩下來。
兜帽下兩寸許長的風,拂着江音晚的鬓側眉心,更顯得那小臉不過掌大。純白狐腋竟遜于玉雪。
的嗓音輕宛,被風雪扯着,送到裴策耳裏,孱弱堪憐。然而平靜裏蘊出別樣意味,從心尖一而過,裴策未能抓住,只聽到說的是:“殿下,能陪我走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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