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夜雨,重重山峽在寒煙里凄迷。
大山深,一道道影高舉火把,沉默肅立,黝黑如鐵的蓑被風雨卷得瑟瑟作響。
雷昂然站在最前頭,目銳似鷹,盯著遠。火搖曳不定,林影幢幢,山路忽明忽暗,扭曲如蛇。
“巫武大人,貴客咋地還沒來?不是說今天一定到嗎?”雷后,一名枯瘦的老者打了個寒噤,脖子往茸茸的狐皮領子里了。放眼去,山路上依舊空空,不見人影。
“格老子的,你急個球?還沒過子時哩!”雷眉一挑,聲若驚雷,黃金耳環一搖一。他正當壯年,豹頭環目,赤著大腳站在冰冷的山石上,虎皮夾襖肆意敞開,出虬結的膛。冷雨落到他上,蒸發一縷縷白汽,裊裊飄散。
老者面一僵,勉強出一笑容:“巫武大人說的是,我們再等等,再等等。”
雷乜斜了老者一眼,打了個哈哈:“支由,你太老了,還能等多久哩?”他一揮扇大的手掌,“巫祭大人子太弱,不了風寒,你們還不快點扶他下去歇歇?格老子的,萬一把他凍死,俺還得再挑個巫祭出來,是麻煩!”
兩道人影應聲而出,托住老者支由的雙臂。
“巫武大人,你——”支由臉上涌出一不忿的紅,想要掙開,但一及雷冷厲的眼神,直起的腰桿又佝僂下來。
一條掉了牙的老狗,連幾聲都沒膽子嘞!雷無聲冷笑,環視眾人,眼角涂抹的彩紋被火映得猙獰斑斕。十年苦心經營,他終于將整個巫族大權攥在手心,昔日地位相若的巫祭支由,如今任他拿。
至于那個十五歲的族長繼承人,一個日花天酒地、尋歡作樂的小崽子,早遭全族嫌棄,淪為敗家子了。
“砰!”山徑深猛然傳來一聲巨響。
雷遙遙去,森森山林中,閃過一個龐大的黑影。
巫族眾人心頭一驚,倏然間,黑影消失了。眾人以為眼花,可一眨眼,龐大的黑影又出現在山巖上。
“砰——砰——砰!”巨響漸漸近,沉重的腳步聲震得沿途草木劇烈搖晃。眾人晃火把細瞧,黑影映在附近的山壁上,足足十來丈高,像一頭恐怖的巨怪,來勢洶洶。
“巫武大人……”雷的心腹狼一個箭步,擋在雷前。他矮小駝背,凸蒜鼻,瞇的小眼兇四。狼原名支狼,是前任族長支野從狼窩里抱回的孤兒。支野死后,狼率先投靠了巫武雷,奉其為父,改支姓為,就此為雷的頭號忠犬。
“不要慌。”雷面不改,語聲穩如磐石。
龐大的黑影轉山道,面目越來越清晰。
那是一頭墨綠的怪,頭似斗,腰如鐵柱,雙眼亮得像金黃的銅鈴,出灼灼兇。它一步一跳,布厚鱗的巨腳轟然捶地,濺起大蓬泥水。
“是山魈!”
“咋那麼大個?”
“肯定是了的!”
“家伙,剁了它!”
眾人大呼小,紛紛向腰間的刀子。狼微微俯,隨時準備撲出迎戰。
雷兀自巋然不,眼中閃過比山魈更兇戾的芒。
他的雷巫煉四方天已經由外而,邁第三天的境界。雄渾的巫力奔涌,雨滴還未沾,就被紛紛彈開,四散激濺。
在妖遍地、兇族四起的蠻荒,只有夠強、夠狠、夠膽,才能活下來。
“前面可是巫族的人麼?”山魈驟然停下,發出低沉和的聲音。音量不大,但聚而不散,像筆直的雨線,清晰送眾人耳中。
山魈竟然會說人話!一干人面面相覷,又驚又疑。
“沒錯,這里正是俺們巫族的百靈山。你又是哪一個?”雷越眾而出,沉聲喝道。
從山魈的長耳朵里,倏地鉆出一個不足半寸的小人,聲音就是從小人里發出的。
“鄙人王子喬,有勞諸位久候。”小人躍上山魈頭頂,負手而立,迎風就長,變一個羽星冠的儒雅男子。
他年方四十許,腰系碧玉珪,履飾雪貝珠,姿修長,瑩潤,雙目偶爾一閃,出攝人神采。
此刻,子時恰好過半,正是晝夜替的一線間。
雷目一閃,
大笑著迎上去:“哈哈哈哈,原來是貴客到了!媽了個子,剛才可把俺們嚇壞了。沒想到先生連的山魈也能收服,不愧是名震八荒的第一方士!俺雷佩服得五投地!”
王子喬捻須一笑,飄然落地。“撲通”一聲,山魈仰天摔倒,再定睛一看,哪有什麼山魈?不過是半截爛樹樁。
巫族眾人瞪著爛木樁,半晌才回過神來。
“先生好手段!”雷也不由楞了一下,蠻荒素以武道爭霸,多憑刀、拳抗,哪里見過這等道妙法?
“雕蟲小技,何足掛齒?”王子喬灑然道,“蠻荒藏龍臥虎,奇異法層出不窮,未必比王某差多。”
“先生太客氣哩。這次能請到先生幫忙,俺們巫族算是走大運了。”雷合掌一拍,巫族眾人魚貫而,盤繞山路兩側,布九曲迎賓大陣。
“刀禮迎賓!”雷仰天高呼,聲振林樾,瑟瑟風雨聲為之一靜。
“鏘鏘鏘!”一柄柄利刀出鞘,寒鑒人,在王子喬前方形錯相拱的刀廊。
“這是巫族故老相傳的九禮之一?”王子喬目視刀廊,從容問道。
“是哩,先生好見識。您可別嫌怠慢,俺這一脈巫族也只傳下了刀禮。完整的巫族九禮,只有天荒的巫族總脈才有。”雷的口氣里出一不甘。八百年前,天荒的巫族,他們這一支避禍遠走,不得不在蠻荒的兇山惡澤中掙扎求生。
總有一天,他雷要殺回天荒,重振族威。
“貴族能傳下刀禮,也算是巫脈嫡傳,統純正了。”王子喬微微頷首,信步前行。突然間,刀鋒上下飛舞,凜冽的刀幾乎著王子喬來回起落,映得他眉鬢皆明。
王子喬猶如未見,足下不停,直穿刀林,還順手拿過一支火把,晃了晃:“這應是蠻荒的不盡木制的火把。此木漆黑發亮,飽含油脂,一經點燃,風雨難滅,據傳是三足金烏的尸骨所化。”
“嘿嘿,三足金烏這玩意,哪個也沒親眼見過,多半是巫脈的祖宗們瞎扯出來的。”雷的視線晦掃過王子喬,暗暗心驚。即便是一流武道高手,面對揮來的刀鋒,瞳孔、心跳、皮孔也會生出最自然的反應,偏偏王子喬無于衷,渾上下不毫異兆。
方士果然高深莫測!
“那倒未必。八荒之大,何奇不有?”王子喬邊走邊道,“何況,三足金烏與六耳獼猴、八翅金蟬、九頭嬰蛇,共列為巫族祭祀的四大巫靈。貴族的典籍里,不會沒有一點記載吧?”
雷心中微,莫非這才是王子喬此行的目的?此人名天下,炙手可熱。所至之,各國門閥世家無不倒屣相迎。當初自己許下重酬,但能否請王子喬千里迢迢、遠赴蠻荒,其實并無多把握。半個月前,他收到對方紙鶴傳訊,方才定下此次會晤。
“四大巫靈嘛,也就是祭祀的時候耍耍,沒個會當真呦!不過,先生要是對四大巫靈興趣,本族藏書您隨便看,就算帶走,也沒啥子關系。”雷揣著對方的用意,試探著道。興許方士就喜歡研究一些稀奇荒誕的玩意,反正本族最高明的武典——“雷巫煉四方天”早被他記銷毀,其余多是些巫族歷史、風俗之類的雜記。
“那就多謝巫武大人的厚意了。”王子喬不置可否地道,此時,刀飛轉愈急,他整個人被裹挾在一片雪亮耀眼的華中。
霍然間,漫天刀一凝,紛紛消散。不知不覺,王子喬已然穿過刀廊,再往前走,路途斷絕,赫然是萬丈懸崖。
王子喬不由停下腳步。
“先生請!”雷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貴賓請!”巫族眾人齊聲大喊。
王子喬微微一愕,心念暗轉。自古巫族桀驁,刀禮既屬迎賓的禮儀,也是一種立威與考驗。換言之,想做我的貴賓,得看你夠不夠膽!
“鏘!鏘鏘!鏘鏘鏘!”巫族眾人再度舞刀,刀鋒頻頻擊,清越鳴響,振出宮、商、角、徵、羽的樂聲,不斷宛轉拔高,匯一支雄渾古曲。
“威兮威兮,
擊刀其鏘。
彼子赳赳,
寧折弗彎!”
巫族眾人迎曲高和,蒼涼嘶啞的歌聲隨風激,引得深山野悲嚎。
“寧折弗彎。”王子喬若有所悟,崖下云籠霧罩,深不可測,凜冽的山風吹得他袍袖獵獵翻飛。
他一聲長笑,一步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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