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王宮去佛寺一定會經過城中最繁華的坊市長街,路上人流如織,車水馬龍。
當瑤英乘坐的馬車在藍衫白袍騎士的簇擁中離開王宮時,即使隔著厚厚的氈簾,也能聽見道旁如海浪般一波蓋過一波的巨大議論聲。
盤而坐,眼前浮現出般若那張駭然絕的臉。
以前隻是流言蜚語,現在好了,不僅了他們心目中的神,還要和他們的神住在同一間屋簷下。
這和預想的不一樣。
瑤英雙手托腮,還沒緩過神來。
曇羅伽默許留在王宮,對來說已經是最好的庇護,現在他公開承認的份,別說般若他們驚心裂膽,也始料未及。
自己厚著臉皮纏上來,王庭民眾隻當是個為癡狂的怨。曇羅伽允許住佛寺,意義就非同一般了。
這對來說當然是好事,不過肯定有損曇羅伽的名聲——昨天緣覺在驛館宣讀詔書後,在場的各國使臣和王公大臣議論紛紛,般若泫然泣,向來熱寬厚的畢娑也臉沉。
瑤英回想上次見到曇羅伽的景,法會上的他高潔出塵,讓世間濁黯然失。
曇羅伽在救。
海都阿陵不肯善罷甘休,日夜提防。這一次海都阿陵冒險夜闖王宮,讓明白王庭也不安全了,正在發愁,曇羅伽來幫了。
初見時,在萬軍之前說出效仿登伽的請求,曇羅伽勒馬陣前,碧雙眸淡淡掃一眼,不置可否。
現在他給出了答案。
他答應了。
遲了幾個月,但是雷厲風行,前天晚上海都阿陵闖宮,昨天他就當眾宣布,今天派人接去佛寺,毫不拖泥帶水。
馬車到了佛寺,從一道蔽的側門寺,中軍騎士引領瑤英往裏走。
腳底發,有種如墜雲中的不真實。
聖城佛寺年歲悠久,背靠崖壁而建,古樸肅穆,巍峨雄偉,是佛塔石窟,高閣殿宇,香火旺盛,梵音陣陣。
瑤英跟在騎士後,穿行於石柱廊道之間,隨可見廊上牆上繪有佛經故事、山川閣樓、飛天起舞的壁畫,金閃耀,富麗多彩,絢爛圓潤,線條蒼勁流暢,人剛健健碩,風格華麗奔放。
庭院明亮闊朗,佛塔如林。越往裏走,越為幽涼寂靜,牆壁上的壁畫雕刻也更加,大片大片濃豔的青金,氣象萬千,遼闊豪邁。
瑤英看得眼花繚。
料中青金、朱紅都極為昂貴,長安名聲最響亮的畫師也不能隨心所用青金繪畫,佛寺卻都是青綠朱紅壁畫,金箔閃,可見王庭的富裕。
緣覺和般若護送瑤英,兩人一個麵沉靜,一個如喪考妣,把帶到一個遠離主殿的僻靜院落前,指揮騎士幫忙搬運行禮。
院子不大,庭間卻栽植了幾株在王庭很罕見的花木,庭院深深,主屋地勢很高,四麵長廊抹了層明淨的白泥,院落顯得寬闊整潔,黃泥土坯花牆旁設有葡萄架,架上爬滿藤蔓,籠下一大片濃。
正屋幾麵牆壁上也抹了白泥,屋中陳設簡單,地上鋪氈毯,設臥榻、坐案、書案、屏風,榻前懸帳,別無其他裝飾。
緣覺指指主屋,道:“公主,每年春夏之,大風肆,夜晚寒涼,這裏的屋子都不開側窗,隻開前窗,院裏沒有水井,每天會有人給公主送來淨水。公主看看還缺什麽,我好給公主送來。”
又道,“公主隻是修行,不用嚴格遵守寺中僧人的規矩,不過也不能無所事事,待會兒僧人會送來經書,為公主講解每天的早晚課。”
瑤英謝過他,想了想,問:“佛子方不方便見我一麵?”
旁邊的般若立刻睜大眼睛,狠狠地瞪一眼,,沒敢出聲斥責,自己生了一會兒悶氣,抬腳出去了。
瑤英是曇羅伽派人接來的,他不敢口出惡言。
緣覺頷首道:“王吩咐了,等公主搬過來,讓我帶公主去禪房見他。”
瑤英留下謝青幾人歸置行禮,隨緣覺去見曇羅伽。
曇羅伽的禪房青磚鋪地,幽深肅穆,拱門、廊道穹頂和石柱上遍繪藍花綠葉,四周邊飾纏枝石榴卷草紋、纏枝茶花紋、忍冬紋,優雅致,流麗雍容。廊前鬆柏蒼勁,白楊拔,最深一進的庭院植有沙棗樹,銀白花朵累累垂垂,芳香陣陣。
庭院雀無聲,近衛垂手侍立,宛如泥胎木偶。
曇羅伽坐在禪堂書案前寫著什麽,背影清臒。
緣覺走進去通報,瑤英在廊前等著,目落到曇羅伽上,怔了怔。
正值一天當中最炎熱的中午,曇羅伽今天穿的是袒右肩的僧,右邊肩膀出來的竟是,理分明,泛著亮澤。
瑤英挪開視線,看著庭前隨風搖曳的花枝,想起前晚,蘇丹古踉蹌著退到沙棗樹叢裏,銀白花朵落了一地。
月夜下,和蘇丹古對視的一剎那,心底忽然騰起一種古怪的覺。
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蘇丹古那張猙獰的麵孔下肯定藏了些什麽,甚至有那麽一瞬,覺得蘇丹古有點像曇羅伽。
可是曇羅伽纏綿病榻,下馬都需要近衛攙扶,蘇丹古彪悍英武,刀風霸道兇猛,兩人一個是慈悲為懷的佛子,一個是狠辣無的攝政王。m.X520xs.Com
瑤英的懷疑本站不住腳。
而且蘇丹古救下的時候,靠在他膛上,可以覺到他臂膀裏蘊藏的力量,環抱著的軀結實,蓄滿張力。
唯一像的是那雙碧眼眸。
說起來,畢娑也是綠眼睛……
瑤英回過神,搖頭失笑。
真是異想天開,曇羅伽病重的時候,蘇丹古現嚇退了薛延那,翩然出塵的曇羅伽和殺人如麻的蘇丹古怎麽可能是同一個人?
緣覺走出殿,示意瑤英進屋。
瑤英平複下思緒,斂邁進禪室。
屋中整潔明淨,沒有熏香,案頭上堆滿經卷,曇羅伽仍在低頭書寫,手指修長,雖然瘦,但給人一種很有力量的覺。
瑤英跪坐到他對麵,下意識直脊背,坐姿規規矩矩,開門見山地道:“北戎王子魂不散,法師為維護我頒布詔書,讓我住進佛寺,我心中十分激,不過這樣一來是不是於法師的名聲不利?”
曇羅迦氣勢斂,又有種無所不知的威,在他麵前,用不著虛與委蛇、婉轉曲折,想什麽說什麽就是了,反正也瞞不住對方。
瑤英說完,眸子睜大,一眨不眨地盯著曇羅伽看。
曇羅伽停筆,抬起頭,眸清冷溫和:“公主不必介懷,不過是多些非議罷了。一年以後,公主平安離開,非議自會消散。”
他語氣從容,雲淡風輕。
瑤英頓時覺得昨晚想了一夜的激之語說不出口了。
曇羅伽很聰明,從來沒把的話當真,他不需要的激,也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他幫,隻是因為是蕓蕓眾生中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又救過他,他能幫,見境危險,就出手幫了。
遇上一個好人。
瑤英笑了笑,整個人徹底放鬆下來,心頭揮之不去的霾也仿佛被吹散了。
眉眼微彎,雙眸晶亮,聲道:“多謝。”
十五歲的小娘子,青春年,暫時卸下重擔,華初綻,神采飛揚。
整個禪室似乎亮堂了幾分,春瀲灩。
曇羅伽放下筆,拿起幾本經書遞給瑤英。
瑤英直起,接過經書,發現是漢文版本的《大般涅槃經》、《攝大乘論》、《阿毗曇論》之類的經書。
登時一個頭兩個大。
好吧,出家人不打誑語,曇羅伽頒布詔書說讓來佛寺修習佛法,就真的要認真研讀佛理,不僅規定了的早晚課,居然連經書都準備好了。
這人好老實。
瑤英捧著厚重的經書,想到以後不僅要理立商隊的瑣碎事務,還得讀這些經書,頭皮發麻,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抬起頭,目灼灼地看著曇羅伽。
“法師……”神認真,問,“我也要剃度嗎?”
曇羅伽臉上有片刻的怔忪。
瑤英麵赧。
登伽為嫁給阿難陀,剃度修行,是不是也要剃度?雖說和命相比,頭發不值一提,不該為這個遲疑,可是能不剃還是別剃了,的頭發又厚又,保養了這麽多年呢!
盛夏酷暑,日照流金,一束明亮日過天窗落進禪室,照在瑤英烏黑豔的發鬢旁,如雪,一縹長,朱紅半臂,豔得好似春日裏迎風吐蕊的花枝,葳蕤燦爛。
曇羅伽垂眸,道:“公主還未皈依佛門,可以帶發修行。”
瑤英鬆口氣,著曇羅伽,眸中滿是敬仰和信賴,笑著道:“多謝法師。”
聲音響亮輕快,比剛才進屋時要自然多了。
曇羅伽沒說什麽,瞥一眼門外侍立的緣覺。
緣覺會意,送瑤英回院子。
的淺綠琚劃過氈毯,掠影明豔,空氣裏還縈繞著淡淡的幽香。
曇羅伽接著低頭書寫。
不一會兒,長廊裏響起腳步聲,阿史那畢娑高大的影出現在門外。
“王剛剛見了文昭公主?”
曇羅伽嗯一聲,沒有抬頭。
畢娑走進禪室,朝曇羅伽行禮,盤坐下,“王,您為什麽要這麽幫文昭公主?您讓住在王宮,已經是破例,現在還讓搬進佛寺,城中議論紛紛。這麽多年,是頭一個踏進您禪室的子。”
曇羅伽淡淡地道:“北戎人逐水草而居,野蠻不化,海都阿陵兇惡暴,不願罷手,這麽做能讓文昭公主擺海都阿陵。”
畢娑看著他,“王,民間什麽傳言都有。”
曇羅伽頭也不抬:“名聲不過外,我是王庭君主,一年以後,流言蜚語自會淡去。”
畢娑沉默了一會兒,“一年以後,流言真的能淡去嗎?”
曇羅伽低頭書寫:“畢娑,你以為文昭公主仰慕我?擔心賴著不走?”
畢娑一愣。
曇羅伽平靜地道:“公主流落域外,不由己,找到的家人後,會離開。”
“那王呢?”畢娑追問,“王幫公主,真的隻是因為激和不忍?公主是我見過最的子。”
曇羅伽眉頭輕擰,“世間種種,遷流不住,如水,人似泡影。”
畢娑悄悄舒了口氣,起,跪地叩拜。
“臣逾矩了。”
羅伽沒有心,這就好。
他擔心羅伽被文昭公主打,貌倒也罷了,文昭公主上還有更多吸引別人注意的東西,還好羅伽心堅定。
“畢娑。”曇羅伽停筆,看著畢娑,“你說自己仰慕文昭公主,是真,還是假?”
他眼神溫和,並沒有問的意思。
畢娑卻冷汗淋漓,慚得抬不起頭:“王,臣知罪。”
他所做的種種都隻是為了試探羅伽的心意,轉移文昭公主的注意力,避免和羅伽接。
曇羅伽合上寫好的詔書:“不要再有下次,我是否虔持五戒,與他人無幹。”
畢娑恭敬應是,接過詔書,眼睛驀地瞪大。
這是封寫給瓦罕可汗的親筆信,相當於國書,羅伽在國書上聲明文昭公主的地位,要求瓦罕可汗懲治海都阿陵。
羅伽不僅警告本國部眾,還曉諭各國,昭告天下,以後天山蔥嶺大小幾十個國度城邦都會知道有位文昭公主住在佛寺,王的庇護!
畢娑心頭震。
“這份國書,你親自送去北戎牙帳。”曇羅伽道,語氣平常。
畢娑雙手微微抖了兩下,攥詔書,恭敬應是。
他回到自己的居所,整理行囊。
親兵過來稟報:“將軍,文昭公主送了些藥材過來。”
畢娑手上的作一頓,“公主說什麽了?”
親兵回道:“公主說那些藥材都是送給攝政王的,請您代為轉,還說想見您,和您商討北戎王子回北戎的事。”
畢娑嗯了一聲,讓親兵把藥材送去府中巫醫那。
巫醫告訴他,瑤英挑的藥材都是西域罕見的貴重藥材,有治跌打損傷的,有活化瘀的,有緩解髒損傷的,其中有幾樣尋遍整個西域都沒有。
畢娑出了一會神,吩咐親兵把藥材收進庫房。
親兵應是,轉出去。
後忽然一陣腳步踏響,畢娑追了出來,一把扳住他的肩膀。
親兵一臉茫然,畢娑臉上雲布,盯著他手裏的藥材看了許久,閉了閉眼睛。
“送去佛寺,給緣覺,告訴他,這藥是商隊帶回來的。記住,此事不要告訴其他人,公主要是問起,就說藥我替送了。”
親兵應喏,帶著藥離開。
畢娑站在原地,惆悵地歎了口氣。
但願一切隻是他杞人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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